一般来说,我们喜欢或讨厌某位作家,总是从读他的书开始的。女儿五六岁时,我给她读曹文轩先生的《草房子》。一读,她迷上了,我更迷上了。读完这一本,又买来《根鸟》、《三角地》,她不让我读了,嫌不过瘾;还因为我读的时候,常常被一个情节感动得哽咽不能自持,耽误她听下面的。从这时候开始,凡是先生出书,出一本,我就买一本。等他的书,简直成了大事。
等儿子长到五六岁时,曹先生开始出《我的儿子皮卡》、《叮叮当当》系列了,一套十来本,也不厚,读得既轻松,又过瘾。
读皮卡的时候,我们娘儿俩常常把书一扔,笑成一团。《叮叮当当》就有些忧伤了。我至今没见过还有比这两套书更适合小学生和长着童心的成人阅读了。
这些书,是儿童的鲜乳,是成人的童话。
且不说那一堆头衔,光是看过他那些书,就早对他好奇了。可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能看见这个人,还能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听这位著名的北大教授上课。这是上天赐给我的幸福。在听了他几次《小说的艺术》之后,我甚至私下里以为,先生不仅是小说家,他根本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学家。这样的认识来源于他对文学的理解。
从这时起,我在内心里不叫他先生了,喊他曹老师。尽管他根本不认识我这个学生。
这之前,在他一本一本著名小说的扉页上,总能看见他的照片。那些照片里,他几乎都西装革履的,表情也不太自然,给人以拘谨刻板的印象,一点儿也不像他小说语言所表现的那样:唯美、深邃,诙谐幽默,诗意盎然。可是,您若有幸听他一次课,我的天,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印象了。
他每次上课的时候,还是穿西装,几乎总是同一套西装,黑色,略带一点点灰,干干净净的。有一次,我来得稍晚了点儿,和其他同学站在靠近教室门口的讲台边上听,一眼瞅见他的皮鞋,也是黑的,很普通,也很干净。心里不住嘀咕:这个上过很多次中国作家富豪榜的人,可丝毫没有一点有钱人的影子。想想,也正常啊。
那么,会有人好奇:听曹老师讲课什么感觉呢?我有点儿笨,怕您不好理解,打个比方好了。
首先,您拿来一包绿茶,碧螺春行,黄山毛峰也行,信阳毛尖也可以,不要龙井(等会儿告诉您为啥不要龙井)。就碧螺春吧,要上好的碧螺春!您先把一小捻茶叶轻轻夹入一只玻璃杯,不要那种雕花的玻璃杯,干净、普通、视野无碍就行。然后,您先注入60度开水,等10秒钟,再注入90度开水,最好是烧沸的泉水再晾一晾的。此时,就什么也别干了,您平心静气地端坐茶几边上,怀着愉快的心情,盯着水里的茶叶,可以有柔和的阳光照在地板上,听着客厅的机械钟嘀嗒嘀嗒走它的路,也不要留神鸟儿飞过窗外留下的影子,更不需要古典音乐的陪伴。在这样几分钟的光阴里,您会看见杯子里烟雾般的碧螺春,一根一根地挣脱那一小团人为的束缚,像初获自由的银鱼一样上下游动,再细细地、一点一点地舒展,等所有的叶片获得了完美的绽放,您会感到一缕一缕的清香伴着缈缈青烟,绕着您的鼻翼、眼睛、额头、耳朵,不露痕迹地渗入肺腑,流进每一条血管。
嗯,是这个意思。先生的课,不缺学者的严谨、智慧和蕴藉,又不时流泻出淘气、狡黠的少年天性,无法掩饰的文采风流。从不见他强调什么,他的话是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河,河里大鱼小鱼争相飞跃,能捞到多少,要看听者的水平了。
有的教授讲课极为幽默,那幽默是敞着的,常常令人开怀大笑。曹老师的幽默是兜着的,是一咏三叹,渐入佳境的,好似您手里那个最高级的俄罗斯套娃,揭开一层,又有一层,一层比一层画风新奇,一层比一层精妙绝伦,既让您意料之外,也不会让您等得太久,当最后的盖子一揭,您舒心又会意地笑起来。他不笑,等您笑到最后一秒,他才展颜一乐,搓搓手,开始另一层面的讲解。
现在知道为什么不让您泡龙井了,因为龙井茶的叶片在水里伸展得太快啦。
那天,曹老师讲到作者的写作经验。他认为,一个作者的写作素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一个作家不要企图无视或背叛这种生活,对他不理不睬。可是呢,先生说到一个人——
这个人是曹老师的一位朋友,也是一位作家,为人诚实,态度谦和,可他从来就不写自己的少年生活。这个人好像家住湖南,解放前,家里拥有一座大山,山上长满了桔子树。可这位作家的书里从来没写过这座山,也没写过满山的桔子树,别说桔子树,连一个橘子都没写过。曹老师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满,不经意地摸了下自己的嘴角,露出掩饰不出的遗憾,让人觉得,若是让他拥有这座大桔子山,得写出多少曲折动人的故事啊!正如他笔下的油麻地一样。
到这儿,曹老师又撇开了他这位朋友,说到他自己小的时候。他少年时,家里真穷,碗里好久不见一根肉丝儿。就算家里有客人,最好的菜也就是一盘小炒肉。客人来了,饭菜做好了,当所有人都坐在桌边时,他妈妈总是拿眼睛死死盯着他。一旦盯得不牢,那个很久不见荤腥的少年就会把筷子张到180度,把半盘子小炒肉一家伙都刮到自己碗里。
所以,因为这样大致相同的生活轨迹,与曹老师年龄相同的作家在上世纪80年代饭桌上聚会的时候,大家的吃相都是相似的,谁也别说谁。看见鸡鸭鱼肉上桌,话就少了,每人几乎都是把筷子张到90度开外,眼睛紧盯着盘里的鱼或肉,一筷子下去,盘里少一大块儿。一条挺大的鱼,四双筷子扫过,所剩无几了。每个人的动作都必须快,否则,会很吃亏。可是——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湖南作家,他不是这么个吃法。
他好像从来没看见那一桌子好菜,也看不见一桌人争相饕餮。大家张开筷子开吃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椅子稍稍往外拉拉,以免妨碍左右。然后,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烟也不像平常人那样从头随意撕开,而是先拿出一把精致的指甲刀,极优雅、极有技巧地在烟盒上划开一个小口,烟盒倒过来,用中指和大拇指轻轻一弹,一根过滤嘴儿香烟潇潇洒洒地落在他微微隆起的手心里。接着,把这根烟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再从口袋里掏出火柴。记住,是火柴,不是打火机啊,也不是高级打火机。那太俗了。火柴棍儿长长的,他转过身去,“呲”地一下,一小下,划着了。这时候,不急着点上烟,举着,让火柴燃烧一会儿,才把烟噙在嘴边,慢慢点上。边抽烟,边想事情。等烟燃到一半的时候,就不抽了,掐灭,扔到垃圾桶里。这时候,才缓缓拾起筷子,筷子只伸出20度,在离自己最近的盘子里夹一小根肉丝儿,缓缓送进嘴里。
“你们看,这就是少爷。”曹老师用他那江苏盐城独有的口音说。
过两天,我还在琢磨他讲的这位少爷,转念一想,什么少爷啊?人家这是一位绅士好不好。猛然想到,听曹老师的课,就如面对这样一位绅士:不疾不徐,卓然有致。
网友评论
我从先生那里免费领悟了很多东西,无以为报,好想报荅他,请他吃个饭什么的。可我怕他忙,不敢张嘴。
泡茶那段最合我意,大赞👍👍👍
只读过《草房子》,惭愧得很😂😂😂
从不记得曹老师的样子,我找图去~~~看看是不是梅笔下的样子😊
不知现在重读会是什么感觉,毕竟13年过去了呢。😂
唉,可惜,孩子已经上高中,曹先生的书,没机会母女攻读啦。
正确的词似乎是“吃相”?😊
这篇文章虽然延续了姐姐一贯高超的场景描写让人心驰神往,但更多的加入了对动作的描写特别传神精道,更像一幕幕电影镜头不断在切换场面。
这篇文不但体现姐姐的散文功底深厚,更体现了姐姐是个聪慧爱思考的人,其实无论是泡茶、套娃、吃席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简直就是每个人耳熟能详的微小事件,但大家都在经历着却没人能如此这般活色生香的描绘的出神入化,即使勉强能写出个把情节也远不如姐姐这般懂得把小事情的道理运用自如般的妥帖和恰当,真是美文妙句。
餐桌吃饭的描写太传神了,听课的美妙感受如同泡茶那段,我连读两遍,心里的爽,也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一字一句,妙哉,美哉!
另外貌似有个错别字:信阳毛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