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疯女人,一见人就跑过来抓着你的衣袖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和你说一些零零碎碎的话,什么“孩子”,“云南”,弄得大家人心惶惶,只要远远看见她就会走远路绕开。
我最怕这个女人,因为她好像对我格外在意。每次她都蹲在我常走的路上,一看见我就跑过来拦住我的去路,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看着看着就莫名笑起来,可还没等嘴角完全咧开又猛地把我拉进怀中,抱着我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用脸蹭着我的头,胡言乱语着“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年幼的我哪经得起这样的场面,我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鼻涕齐齐流出,心里想的全是回家找妈妈。
当我跑回家扑进妈妈的怀抱,这个世界才从严寒变成温暖。我抱着妈妈,那种安全感和幸福感一下子就充满了我的内心。妈妈一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一边用慈爱的眼神抚慰着我受伤的心。“妈妈,我又遇见那个坏女人了!”“别怕,她不是坏女人,她只是个苦命女人。”
不过“苦命女人”这四个字,一直到我上了初中,才知晓缘由。
疯女人有自己的名字,李红。她年轻时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是我们村最早一批走出农村进城的人。她在城里开了自己的厂子,赚着大把大把的钱,又在城里买了房子,把自己的家人都接了过去,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后来,她生了一个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
由于她工作特别忙,自己和老公整天不在家,只好把孩子交给公公婆婆看管。就在她忙于应酬,一心想着赚钱的时候,噩耗传来了。她的孩子在菜市场被人贩子拐走,苦寻无果后,公公婆婆因为自责,不知道怎么向儿子媳妇交代,双双吊死在家里。
当红姨接到消息,和老公赶回家,推开门,看见二老的尸体和留下的书信后,整个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她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眼泪一滴滴流下。她老公精神更加崩溃,抱着自己父母的尸体,一会哭一会笑。
红姨坐了一夜,站了起来。她卖掉了城里的房子,卖掉了工厂,把自己全部的资产都换成了现金,又把精神失常的丈夫送进医院,一个人踏上了寻子的道路。
她花重金,和当地地头蛇打听到了消息,知道人贩子是一路向南走的,于是她也跟着一路向南。从山东出发,一直走到贵州,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花重金打听人贩子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那批人贩子的下落。
当地小混混告诉她,那批人贩子在贵州有个黑作坊,把拐来的小孩都放在那里做苦力。红姨知道,自己直接过去肯定讨不到什么好,于是她跑到劳务市场,招人陪自己一起去,一个人一百。
当晚,红姨带着几十个大汉破门闯进了黑作坊,作坊里,一个个孩子害怕地看着闯进来的人,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和过量的劳动,使孩子们面黄肌瘦,让人看了就心疼。看着这些孩子的样子,那些被招来的农民工都义愤填膺起来,用手里的家伙抽打着人贩子。
“红姐,你找到你孩子没?”
农民工的头头走到红姐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红姨没有说话,泪水一滴滴从脸上滴下。不管她多么坚强,她终究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女人,这绝望中的希望,最终又化为绝望时,红姨终究是扛不住了。
她歇斯底里起来,发了疯地跑到人贩子面前,摇着他的衣服,哭着喊道,“我的孩子呢!两年前你们在山东抢走的我的孩子呢!”农民工头头一看红姐的样子,脸也涨红起来,一棍子抽在人贩子身上,疼得人贩子在地上滚起来。
“在云南!我们在云南把他卖了!”
红姨一听,转头就离开了,她要去云南,她知道,自己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等到了云南,红姨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看着眼前茫茫的大山和拥挤的人潮,红姨只感觉到深深的绝望和压抑。可终究是有希望的,红姨脑海中响起自己儿子的哭声,她不能倒下,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红姨在云南给人端盘子,租廉价屋,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在大街上游荡。
一个下午,红姨照例走在大街上,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地到处看着。突然,一只手拽了拽红姨的裤角,她低头一看,是一个被砍掉腿的小孩,身体被绑在木板上,靠两只手移动。
那个小孩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狠狠地抓着红姐的裤脚,他使劲抬着头看着红姨,眼睛里充满熟悉和泪水。
像是一道闪电,劈在了红姐的心上。她认出来了。这就是自己的孩子!看着自己孩子的样子,看着他腿上粗暴的断口,看着他青筋皱起拼命抬起来的头,红姨一下子哭了出来。过去所有所有的委屈,所有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都抒发了出来。她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孩子,两个人就这样深深抱在一起,眼泪交融。
可突然,路两边出现了好几个大汉,他们一把把红姨的儿子抢了过去,上了一辆面包车扬长而去。
红姨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苦苦找寻多年的儿子,被砍断双腿沿街乞讨的儿子,被人一把从自己怀抱中抢走。
无助,恨意,可怜,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一下子涌上红姨的心头,她大声呼喊,想要路人帮忙,可没有人过来帮他。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看着这个疯女人,坐在地上,伸出双手对着面包车离开的地方。红姨的眼中,面包车越来越远,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越来越小,绝望,深深的绝望。红姨瘫倒在地,心中全都是孩子刚刚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像是一把剑,狠狠刺穿了红姨的心脏,那眼神是有语言的,红姨听懂了,那语言就是“妈妈,我想回家。”
妈妈,我想回家,妈妈,我想回家,妈妈我想回家。
红姨用双手锤打着地面,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后来,红姨再也没见到自己的孩子,她精神失常,回到了老家,成了人见人怕的疯女人。红姨是祥林嫂,可更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别人嫌弃她,厌恶她,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红姨经历的事情,他们觉得,不管多大的苦难,一直说就成了罪过。
我不知道孩子被拐走有多痛,我不知道看见公公婆婆吊死在家中有多痛,我不知道本应给自己臂膀的丈夫发了疯有多痛,我不知道千里寻亲一次次希望又失望有多痛,我不知道看着自己孩子被砍断双腿沿街乞讨有多痛,我不知道抱着自己孩子还被人抢走有多痛。伪善的世界啊,承受了如此多痛苦的人,难道还有罪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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