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我们可以选择心仪的工作、真诚的朋友、心爱的恋人,但有时候却别无选择,比如我们无法选择怎样的父母。如果可以选择父母的话,或许林宇就不会死了。
林宇是作为初三复读生加入我们班的。那天上课铃刚响,班主任满脸笑容地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的陌生男生。大家见状后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屏气凝神地等着班主任发言。
“同学们,这位是新来的同学,大家掌声欢迎。”
在一阵不大不小的掌声过后,班主任在他耳边说道:“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他仍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走到讲台最中间的位置,双手压在讲台上,在长舒一口气后抬起头来,直视前方,但似乎没把视线落在我们身上,看起来倒像是在看教室后面的黑板。
“大家好,我叫林宇。”
紧接着是一段莫名的沉默。
就这样自我介绍完了吗?我心里疑问道。我想其他人也有这样的疑问吧。
林宇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回头望了望班主任,接着转过头来,补充道:“希望在接下来的学习中,请同学们多多指教。”
就这样,简短的自我介绍算是结束了。
因为我旁边的课桌是个空位,林宇便自然而然地被安排成为我的同桌。
起初,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他说话。同他一样,我也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不过,我觉得这也是后来我们能成为好朋友的原因之一吧。
我们开始彼此之间基本没有交流,一直到晚上的自修课。正当大家都在埋头学习功课的时候,我用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来,定睛一看,是个MP4。这可是老师和校领导不想看到的东西啊。
他似乎不知规定,明目张胆地给MP4插上耳机线,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来。还好老师们很少在这种自修课留在教室督促同学们学习,不然准会被没收掉的。
这时,我瞥见了MP4的黑白屏幕上显示着让我感觉有点熟悉的歌名:And I Love You So。
“唐·麦克林的歌?”
林宇明显被我突然的发问吓到了,有点惊讶地回应道:“嗯。”
“唐·麦克林、鲍勃迪伦、约翰列侬、猫王,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歌手。”事实上,我只是听过不少这些歌手的歌,但绝对谈不上很喜欢。
“哦!”林宇望着我,双眼闪烁着之前我未曾见过的光芒,表情比刚才更显惊讶了。对于他的反应,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几个歌手的歌,并没有多少初中生会去听。
接着,他主动跟我聊起来这些歌手的生平事迹,以及他们的歌都是什么环境下写的。好在我对此有所了解,勉强能搭得上话。
在他眉飞色舞地讨论这些时,我发现他长相平平的脸上居然可以有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我们很快就熟络起来。虽然是初次相识,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美国派!”在经过林宇家门口时我大喊一声,随即跑到不远处的角落里观察他家门口的动静,一般过两三分钟后,林宇就会出来跟我会面。这是我跟林宇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为什么要用这种有点幼稚的暗号?”我问道:“直接叫你名字不就行了吗?”
“不行,这样会被我爸发现。”
“怕什么,难道你爸还能吃了我不成?”
“可能会。”他笑着说。
对于这样的回答,我无言以对。事实上,我也不想见到他家长。家长都是一群严厉又无趣的人。沉默片刻后,我说道:“那好吧。”
林宇露出喜悦的表情。
“用我们熟悉的歌名作为暗号,比如美国派?”
这样的暗号听起来怪怪的,但我一时没有好的想法,便点头表示同意了。
像我们这样的初中生在外面能去哪里玩呢?酒吧、KTV 、电影院等娱乐场所看起来都并不欢迎我们,我们也对那样的地方提不起兴趣。唯一想到能去的地方就是海边。
每到周末的时候,林宇在同我去海边的路上总会买上一打罐装冰啤酒。虽说是一起喝酒,但因我不太爱喝酒,加上肠胃不好的缘故,大部分啤酒还是落入林宇的肚子里。
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迎面吹来的海风轻抚着脸颊,起起伏伏的海浪声按摩着耳膜,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我躺下身体,尽量伸展开来,让温暖的阳光晒遍全身,这是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候。而林宇呢,他总是面朝大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说,大海的那头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岛屿或者大陆吧。”
“那海里深处呢?”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
他接着说:“我觉得,无边无际的大海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不受拘束的可能。”
我没明白他想说什么,自然也就没做声。沉默了一阵后,他又开始说话。
“其实我想学音乐。”
“那就学呗。”
“我爸不同意。”
“干嘛不同意?”
“他说我在玩物丧志,毁自己前途,还说我连五线谱都看不懂,还学人家学什么音乐。”林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我的确看不懂,但我可以学习啊。”
他的双眼开始变得有些红肿,接着将头埋进两腿间,不再出声。
我这时感到了一种无力感,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也就没再开口说话。
后来我从林宇口中慢慢了解到有关他父亲的事。他父亲是个公务员,从出来工作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一直在同个地方,做着同一份工作,平平淡淡的生活好像一点波澜都没有。在得知林宇学音乐的想法后,他勃然大怒,面红耳赤地斥责林宇不求上进,自不量力地去学什么音乐,倒不如好好把成绩考好。还对林宇加强了监督,限制他做与中考无关的事。
奇怪的是,我从未听他说过他母亲的事。好像他母亲并没有跟他们父子生活在一起。可能是去世,也可能是离婚走了,我猜想,但一直没有问出口。
一天放学后,林宇突然神神秘秘地叫我一同去海边,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不说。
到了海边,他用双手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黑色盒子来。
“这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在我面前把盒子打开。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钱,看起来1块和5块面额的纸币最多,也有不少硬币。
“这些钱用来干什么的?”
他依然没有回答我,把盒子的钱全部倒在地上摊开,一张张、一枚枚地数了起来。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数完了,总共388.5块。
他满脸喜悦地抬起头,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便说道:“这是用来买吉他的钱,还差11块5毛。”
“是你自己存的?”
“没错,我瞒着我爸一点一点存起来的。”
“哇!”我心想,在不被家人察觉的情况下,存下近四百需要多长时间?
我注视着他,只见他望向远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好像梦想就快成真的样子。
可惜人生不会像你设想的那样去发展。上课期间,老师频频地盯着我这边。我知道,林宇趴在课桌上快半节课了,中间也未曾抬头望一眼黑板。我向老师示意他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他偏了一下头,一脸痛苦的看了看我。
“被发现了。”
“什么被发现了?”
“盒子,我爸把盒子收走了。”
“什么,他是怎么发现的?”
林宇并没回答我,继续把头深深地埋在双手间。
我尝试着安慰道:“没关系的,等以后我们自己能赚钱了,想买就买。”
他还是没有作声,但我知道他听到了我的话,因为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我今早起床一看,天气还是阴沉沉的,路面也是湿漉漉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和林宇去海边的兴致。
我在走到快到林宇家的地方,看到了他家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不少人叽叽喳喳地围成一团,好像在看什么。
出于好奇,我走了过去,在大人们筑起的围墙外面转了一圈,找不到可以挤进去的突破口,于是便蹲了下来。在密密麻麻的腿中,我找到一道缝隙,看到了一张我差点没认不出来的脸,无比惨白,毫无血色。那是林宇,我心里知道。
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趴在林宇身上嚎啕大哭。那是应该是他的父亲,戴着金丝框眼镜,满脸横肉,哭的泪水跟鼻涕在脸上混成一片,甚是丑陋。或许林宇说的没错,他父亲确定长着一副会吃人的样子。
医生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似乎认为有必要做个说明。
“这孩子头颅受到严重撞击,失血过多,再加上昨晚下了一整夜大雨,他应该是在淋雨时死掉的,血迹被雨冲洗走了。”医生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林宇的父亲,接着说道:“目前看来,应该是跳楼自杀。”
我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那救护车带着林宇的尸体消失在我的视线外。现在应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去海边吧,心中有个声音驱使着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地朝海边走去,手里提着一打林宇常买的冰啤酒,随即在沙滩上躺下。
微微的海风轻抚着脸颊,海浪声还是那样悦耳,空气依然沁人心脾。海边的风景一直没变,只是看起来有点冷清。
我一罐接一罐地往自己嘴里灌进啤酒。今天我必须喝多点,连同本来属于林宇的那份一起喝下。
不知喝了多少,我感觉肚子胀得难受,头也痛的要命,仿佛能听到脑袋正在开裂的声音。这家伙平时是怎么喝的下那么多酒的?我现在无法相信。
下雨了么?我感觉脸上湿湿的,可能是雨水,可能是泪水,也可能是呕吐物。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脑袋里一闪而过。
“林宇啊林宇,谁给你取的狗屁名字。”我歇斯底里地发笑道:“林宇死于淋雨时,真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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