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是别人的。
那时候,男人还很年轻,在南方一个大学念书,有些小财小才,处处如鱼得水,难免潇洒狂狷,直到遇上她。
春天的午后,低云盘旋,乱花如礼炮争相炸开,他从山顶下来,一路想些吃喝玩乐男欢女爱的小事,不期然地,听到路边有人在唱评弹。
他听不懂,只觉得又陡峭又柔媚,因为美,还有点悲伤。
他本以为是一个中年女人,走近了,才知是对方也年轻,脸如鸡子,发如浓雾,于是愈发显得那声音像迷香,不容分说地,从七窍直侵到心脏。
他就这样站在浓荫里,忽然心生卑怯。
后来才知道,是同院的师姐,有些故事的,不说男学生,连院里的个别教授都对她有超越师生的照顾。和他一样,她也是内地人,不过在江浙一带,家里据说有些势力。
他开始给她写信,用久违了的纸与笔,写匿名的情诗。他喜欢这种不在场的游戏,进可攻,退可守,可以轻松胜任。
说起来,她也不是完美的人。
只是因为爱,人就矮了,蜷缩起来,觉得自己无限小,无限软弱和无辜。
他寄了多少信已经忘了。开始是告白,后来成习惯,把她当成他生命的一个见证者。
他本以为,到了毕业,他回他的国,她赴美或赴英,此后尘埃渐落,一切都成为时间沉默的殉葬品。
不成想,有一天她找上门来,说,不是挺有种的吗,怎么玩这手?
他的脸轰地一下红了,忤在那里,觉得整个人像打了石膏一样僵硬,但还是勉强着嬉皮笑脸,说,这叫投石问路。
就这样走近了。
他们一起吃晚饭,在学校外面的小饭店。湖南人开的,味重得很。他往里头加了两样菜,一样蘑菇,一样粉条,说,“在我们北方,男人女人处对象特简单,就像这两种食材,‘爱不爱,给个爽快话! ’ ”
“若爱怎的,不爱又怎的?”
“若爱呢,咱俩一锅热乎乎炖上,再生它麻酱、大蒜、香油、辣子……一堆孩子;不爱呢,你奔你的钱塘江,我走我的关东道。”
她举筷,夹了蘑菇粉条,一张嘴,吃了。
就这样好了。
但有些故事就像汽泡,一落地,嘭地一声,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他们毕了业,工作,分隔两地,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新感情。终于分了手。从前种种,只成离歌。
还有一个故事,还是别人的,主角更年轻,却多了沉郁。是另一种青春,也是更接近现实的年少情节。
那是多年前。
她念中学,他也是。同校,不同班。
她和他打过照面的。操场上看过打球,长廊里见过读书,图书馆里借书,在借阅者一栏,曾见过他的名字。
有一天,他叫人来教室,说找她,出去后,他在走廊的另一端,木木地站着。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
天上一片零碎的星,远处一片零碎的灯。穿堂风来来往往,教学楼像一个肺气肿病人。他们站在走廊里,靠着栏杆,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两个尴尬的人。
不是欲语还休,也不是“嘘,你听,万物静默如谜”。只是掏空心窝子,亦无话可说。忤着。每一寸空气都在纠结。
这是什么事儿啊?不要再站这了。不要再来了。
果然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无疾而终。丢死人了。
后来,学校组织去看《泰坦尼克号》,他坐在她前面,板寸粒粒分明,整个过程里,一直动荡不安,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就是不回过头。
退场时已近黄昏,一簇一簇的人,挽着挤着,热烈地反刍剧情。一回头,在密密匝匝的人里,她一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睛,瑟缩的,疼的,仿佛鼎沸人声,车水马龙,都和他没有关系。
一生遇过多么目光,唯有那一眼,令她至今想起,依然难过。
就是这样。
只有这样。
没有轰轰烈烈的结局,没有一个妇孺皆知的仪式,甚至没有一句“多保重!”
就像在闹市中央,车水马龙,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让你以为永不散场。
但一转身,人群散去,天地大静,只有你独自一人,走在人生的长夜之中。
才恍然大悟:原来时光如水,生命如舟,所有人事,都如坠舟之剑,在你不经意之时,就已经一去不复返,此后再多惋惜与追忆,都是徒然。
只有说一声: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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