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声声呜咽的哀乐，从故乡东面的空气里四散开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尾随而来，那是清晨七八点的一个冬日。
有赶早集习惯或者早起锻炼身体的乡亲们，也在一些凑热闹的心理怂恿下，断断续续地往村子东边的十字路口走去。
只看到一个个披着重孝的男人，手里提着一捆捆冥币，正在十字路口认真的燃烧着。
‘咋？这是谁走了？前几天还看见老俩有说有笑地去买鸡蛋吃呢！’那些有点凑热闹的乡亲，此时此刻，无不凝重的绷紧脸庞，做着同情的问询。
这些身上裹着孝布的男人，无不悲戚地回应。‘哎，俺妈夜里走了！具体俺们也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大清早俺爹才过来说她不在了，没人做饭吃了……’
冥币燃烧的火苗还在路口扑闪着，这些男人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去。那些听到这个事的乡亲们，总有三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动情说。‘人这辈子真是哩，多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可怜啊！’
这话，也许是乡亲们作为一个旁观者说给那些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听，也许是对去世老人最朴实的总结，但那个几十年夫妻恩爱为伴，风风雨雨走过来的老男人，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心里一定有一些类似乡亲们那句话的悲戚和感慨，想必早已哭红了眼眶。
这个老男人，就是逝者的丈夫，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作为故乡中学的老教师，也是村子里少有的认得字的人之一，这一年也已经80岁了，他的老伴，只是比他小了两岁，却走在了前头。
02
逝者的葬礼，按照故乡传统，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他却趴在她的床边，全顾不得平日里知识分子的那种特殊的干净体面，泪水混着似冰挂的鼻涕，不知用手背擦了多少次，不知添染了多少哀恸的情绪，迷茫了眼神，失却了未来，不吃不喝地守候着。
泪水终究无法承受如此的伤悲，就像生者无法承受逝者离去的刹那。哀乐断断续续，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与朝气，只是世间又少了一个老人，多了哭哭凄凄的痛和不知所措的他。
县城用来火化的灵车，在老人孩子们的安排下，于当天的傍晚缓缓驶进村子，来到老人的门口。孩子们看着泣不成声的老爹，一起把他架开，劝解着，在众乡亲们的合力下，身着寿衣的一个没有血色的老太太被抬进了灵车。
为了防止老人寻了短见，落一个不孝的名声，也为了方便接待家里帮忙的乡亲们。老人的三个儿子一起坐着灵车往县城赶去，三个儿媳及长孙长孙媳都留在家里，其余的孙子都在从学校回来奔丧的路上。
葬礼随着灵车的再一次到来，骨灰盒的肃穆，宾客的一次次吊唁，鞭炮的一次次响起，烟花的一次次绚烂，孝子贤孙的一声声哭喊结束。
逝者落土为安，堆成了一个插着花圈的孤寂土包，任由冬风的撕裂和亲人的哀伤，大家又开始忙着生活的本质，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
03
就在几个月后，农历春节刚过，村子里的喜气还在挥舞，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与笑声还在弥漫，老人的几个孩子及几个儿媳妇，却为了老人将来赡养问题闹的不可开交，吵架骂骂咧咧，甚至大打出手。
附近多事的乡亲们，总是不免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好啦，好啦，可都白吵了，都是一奶同胞，血亲血亲的弟兄呢。’‘是啊，刚过完年，现在就剩一个老头子了，说句不中听的，无非多添个碗筷而已，就够老人家活了，何必吵吵打打！’‘
‘看看你们一个个那样，真是后悔啊，跟我死去的老婆生下这几个杂种！早知道当初生下来，就一个个给你们塞到夜壶里淹死，省得到了老了还看你们一个个的黑脸，落个透心凉，毁了祖宗的阴德！’老人气不打一出来，他一边红着脸一边气愤地说下去。‘我知道你们争得是啥？不就是眼红我见月那几千块退休金么？回头我找个绳直接上吊死了算了，看邻里乡亲戳那鳖娃的脊梁骨！一了百了，谁也别想拿到一分钱！’
‘爹，俺不稀罕那俩钱，这不想着妈走了，你一个人生活，岁数又大了不方便，所以才想多尽尽孝，谁知弟兄们都不乐意，硬说我图你那俩钱！’老人的长子，一个鬓发染霜的男人一句接一句地说。‘爹，你知道，俺种了一二十亩庄稼，闺女儿也都大了，现在还图啥？不就图个家和万事兴么！可，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样子……’
老人强势的老二和老三媳妇，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指点点。
‘老大家，你就别充啥好人啦，净把屎盆子往俺俩家扣，自己落得干净！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是吧，这些年，不知道俩老人偏袒着谁，那退休金不知道有多少都从谁的屁眼塞进去啦，这会来充好人，还有脸说！爹现在老了，糊涂了，俺们替他保管着退休金，有啥错，等哪天不在了或病下了，不要钱么！口口声声装孝子，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弟兄们眼瞅着又要开始一场厮杀，关键时刻，老人再一次开口啦。
‘你们都口口声声说为了俺老头子，都想做孝子，那我就给你们个机会。免得不清不白地死了，日后该让乡亲们说俺明白一世糊涂一时，也让你们跟着承担不该有的骂名，那就是俺的不是啦！’
听到老人的话，几个儿子，包括刚刚指桑骂槐的两个儿媳，在看热闹乡亲的眼皮下，都急着表态。
老大先说。‘爹，你只管说，只要你能够多活两年，多快乐幸福几年，做啥都行！’
‘爹，俺妯娌们还有俺男人，都听爹的，只要有道理，哪怕那退休金来个你花不完，一把火烧了，俺也不说啥，争的就是一碗水要端平！’老二和老三媳妇一起说。
‘你们看呢，你妈原来活着呢，俺俩吃稠做稠吃稀做稀，咸甜软硬都好办，也有晚上说说话，暖暖被窝，洗洗脚啥的，自然用不着你们操心。现在她走了，你们又彼此怀疑那退休金的偏歪问题，给你们添了大麻烦，所以，我觉得，倒不如帮忙再给我找个伴，搬到镇上一起生活，直到我俩眼一闭，最后看还剩多少你们几个再平分吧……’
04
老人的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仅老人的几个儿子儿媳傻眼，就是那些看热闹的也目瞪口呆。
在传统里，多数乡亲以为女子死了丈夫需要为男人守寡一辈子，拉扯大孩子们，才是好妻子，好女人，才不被人背后说三道四；而男人死了妻子，虽然没有太多的要求应该为那个她如何如何守情，但活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已经没有传递香火的必要，自然不必再续弦。况且他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他们夫妻间感情又那么好，更应该比普通人重情重义，似乎也更应该去为那个死去的老伴守候最后的忠贞吧。
这样违背世俗的观念，又是出自一个平日里被乡亲们敬重的老知识分子口中，一下子被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地传开，甚至被当成笑料传到几十里以外的乡下。
风言风语不可避免地到来，如同过了冬天春天自然会回来来那般自然。老人的孩子们一个个也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安，不自觉地觉得羞愧难当，每逢遇到乡亲们问起来。
‘哎，谁知道俺爹到底咋想的？又不是木儿木女，是吧！都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再找个老伴，有啥用？明摆着让俺弟兄姊妹们出洋相嘛！肥水流入外人田嘛！’大多时候，总是眼光闪烁不定，说着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是老人自己还是某一个孩子用心，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出三天，关于老伴的事就有了消息。
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媒婆，一头花白的头发，走路大大咧咧，说起话来总是让人心里舒坦，也不知经她的手，成了多少段姻缘，她这次似乎又多了一段姻缘记录。
故乡向来是最注重规矩的地方，所以老人的相亲或者即将到来的‘爱的春天’，一切流程基本跟年轻人相亲差不多，只是到了这个年岁的人，找一个老伴，更注重的是彼此经济能力和脾气秉性的粘合度，无形地简单了许多。
也许苍天有意促成他们这段姻缘，也许是他去世的妻子希望他能快乐，冥冥之中让他遇到这个她，开启最后的幸福之旅。
不管哪一种，无疑他们一见钟情，才在彼此孩子的陪同下领了证，成了合法的夫妻。
老人临离开故乡时，对着围在身边的孩子们指了指，这座跟他的妻子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动情地说。
‘我这一走，它就没用了，你们该拆就拆了盖楼房吧，里面的东西，你们自己分，看有啥东西还有用的就用，哪怕砸了烧锅都可以。赶将来我死了，你们也不用太操心葬的事，烧成灰随便一把黄土掩埋就是了。’
05
他随即穿了身一生最喜欢的衣服，等着镇上的那个她。
临近中午，一辆红色的轿车穿过坑坑洼洼的道路，缓缓地开进故乡的村子里，停在了老人的门前。
最先看到一个披着一头乌黑长发，姣好的面容上带着丝丝笑意的四十岁左右女子从驾驶室走出来，接下来看到她从轿车后座搀扶下一个穿着红色的外套，戴着一顶浅红色的帽子，身高一米六左右微胖的太太，年纪应该在六十来岁左右的样子。
一直在焦急等待的老人，此时也已经在门口看到她和她的女儿。
‘叔，你今天真是够精神的啊，年轻至少十多岁呀！’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笑着说完这句话，还礼貌地问候了老人的那几个看上去提不起精神的孩子们。“哥，嫂子，我知道你们肯定心里不舒坦，但请放心，不管是叔将来的退休金问题还是将来各种生活保障问题，相信和我妈能够成为温暖彼此余生的人。”
‘你呀，说话总让人听了心里舒坦，看你妈今天打扮的也够气派，一切简直像梦一般来的突然，来的甜蜜’老人说着话，拄着拐棍，尽可能地笔直着身子向她们走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上了车，轿车启动，又缓缓地离开了老人的家，往下一站幸福的门楣开去。
至于他们最后的生活里，到底怎样，我可能说不太清楚，但我不止一次在镇上陪父亲赶集，亲眼看到他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买菜逛街散步，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尘不染的笑容，暖暖的跟我们点头打招呼。
对于老人是这场沁在风言风语里的爱，对于这个突然进入老人晚年生活的她，也应该算一件幸福暮年的事，开心幸福里过着慢生活，一起享受岁月的静美，生的灿烂，做着甜蜜的梦，直到岁月的尽头挂上美丽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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