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可怕的中考终于结束了。
对于“基石”的老师来说,中考和高考的结束,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批生源,同时,也意味着在新生源补充进来之前,他们会有几天难得的清闲时光。
七月的第一天,正好赶上周六。元皓难得睡了个懒觉,从容地吃了早饭,然后不紧不慢地来到单位打卡上班。
陆鲲站在自己的教室门口,捧着一壶茶水,和元皓很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怎么样?你的学生发挥如何?”
元皓笑了一下。大凡老师,见面谈学生成绩已经成了通病,连补习机构也不例外。“大部分孩子发挥正常,只有黄雅丹,竟然把答题卡涂反了。”
“雅丹?”陆鲲着实吃了一惊,“那太可惜了!本来应该上重点高中的孩子啊!”
元皓也颇为惋惜。事实上,他昨天得知这个消息后,整个下午心中都不好受。
“你的学生呢?”岳强从元皓的隔壁——109教室踱着步出来,向陆鲲扬扬下巴。
“还行,没听说谁失常。”陆鲲拿着壶盖轻轻刮着壶口。
“那怎么还满脑门官司的样子?”岳强似笑非笑,“是不是又被催婚了?”
陆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息中似乎包含无限烦恼。
陆鲲岳强顾元皓,号称“基石”铁三角。三人教室相近,性情相投,平日好得不分彼此。他们的教室地理位置并不好,连窗户都没有。可是为了平日经常见面,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换到条件更好的教室的机会。当然,哥仨也有各自的烦恼,一个被催课,一个被催婚,一个被催生。
陆鲲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比顾元皓整整大了五岁,自然是被催婚的对象。“每逢佳节被催婚啊!”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大吐苦水,“我家那老两口,连儿童节和清明节都不放过。儿童节他们会说‘看人家都带着孩子出去玩了,你却连个生孩子的都找不到’;清明节更惨,居然说‘你能不能在我们入土之前,让我们抱上孙子啊’!”
“可是最近也没什么节日啊!”岳强低头翻着手机,突然一拍脑门,“对了,七月一日建党节。可是……这跟你结婚有什么关系啊!”
“别提了!今天一大早,我家老头儿就打来电话说:‘第一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眼看都要实现了,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还没解决呢?’”
元皓“噗嗤”一下乐出了声。他有一种在德云社听相声的感觉。
“你别乐,为了尽快解决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把择偶的标准都降到最低点了,只要满足两条就行——女的,活的。”
岳强刚喝进去的一口水一下子喷了出来:“我的天!不错了,有两条呢!他们完全可以把第一条去掉。”
陆鲲又叹了口气:“如果男的能生孩子,我想他们是会考虑的。”
元皓和岳强禁不住放声大笑。陆鲲却依然佯装气愤:“行了行了,哥已经到这个程度了,你们俩就知道看笑话,也不知道为哥的终身大事操点心!”
“想解决终身大事,先把你这身肥膘减下去。”岳强的毒舌毫不留情,“我看你最近又胖了好几圈,怕是能有二百斤了吧。”
元皓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其实,陆鲲无论人品才华学历收入家境,都是没得挑,家里房子车子都准备好了,差就差在这矮胖的身材上。“基石”的员工戏称他“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六”,元皓认为这还是嘴下留情。事实上,他身高顶多一米六,体重却远远不止一百六。偏偏他还喜好美食而不知节制,导致体重一路飙升,估计现在已经突破二百大关了。
陆鲲白了他们俩一眼:“没办法啊,天天借某人的光吃甜点,不胖才怪呢!”
元皓突然觉得有些心虚,一旁的岳强倒没听出话外音:“谁让你们有个好家长啊!每次送甜点不说,出了事儿还替你们兜着。不过,元皓,你还真得注意点,不是每个家长都是那么通情达理的。遇到难缠的家长,你吃不了兜着走。”
元皓轻轻地勾了下嘴角,算是来了个默认。他没有告诉他们,他已经利用周一的休息时间,到江一帆的家里补上了那节课——上了两个小时,且分文不收。
“还有你,陆鲲,自己的嘴自己不会控制啊。人家送甜点你就吃,吃那么胖,女朋友找不到,各种病却主动找上门来了。下次你把你那份给元皓吃,我看人家元皓怎么吃都不胖。”
“行了吧,我还是自己留着吧!”陆鲲意味深长地看了元皓一眼,“他那份已经够多的了,再吃就撑到了。”
“那就给我!”岳强依然不依不饶,“不给点好处就想帮忙,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舍不得啊!”陆鲲一副为难的样子,“江一帆妈妈的甜点做得太好吃了。别说我,你看元皓也舍不得。他宁可吃不了带回家去,也没给你尝一口啊!”
“哎哎哎,别拉仇恨好不好?”元皓及时转移了话题,“强哥,我看你也不大高兴,是不是又和嫂子拌嘴了?”
岳强连连摇手:“别,我哪儿敢跟我家领导拌嘴啊!我是在跟单位领导生气呢。”
“咋的?给你派活了?”陆鲲问。
“那倒没有。”岳强解释道,“今天早晨我一进门,就听见杨慧和领导请假,说她要带她家豆豆打疫苗去。领导二话没说地把假给了。于是我也跟领导说我家帕斯卡也该打疫苗了,也给我半天假吧。结果人家领导把脸一板,当场就回绝了。你说这不是见人下菜碟吗?”
“行了吧!”陆鲲不以为然,“还‘见人下菜碟’!豆豆是人家杨慧的儿子。帕斯卡呢?是你家的狗子。”
元皓越来越有德云社的感觉了。
“什么狗子?”岳强不乐意了,“我可是把帕斯卡当儿子养的。他是我们家必不可少的一员!”
“也是,你对你家帕斯卡也真够精心的。”陆鲲这点倒是同意,“有那金钱和精力,为什么不养个孩子呢?”
“别和我提养孩子,谁提我和谁急!”岳强马上把眼睛立起来,“在机构工作三年,熊孩子我见多了,被熊孩子折磨疯的家长也见得多了。一对一补课啊!家长大把大把地把钱往这里送。孩子呢?根本不领情。昨天我给一个孩子讲物理,他家长刚交了十五万的学费,他可好,心思根本没在课堂上,我讲什么都点头说‘对’,就连我问他浮力计算公式是什么,他也回答‘对’。我气得冲他发飙:‘你也心疼一下你父母,对得起他们的血汗钱啊!’可他却无动于衷地说:‘老师,你要搞清楚,不是我逼着他们把钱往这里送,而是他们用钱逼着我来这里学习的!他们愿意送,你就只管挣你的钱好了,管我学不学做什么?’你说说,这样的熊孩子,我要是养他,是不是找气生呢?”
元皓和陆鲲都不吱声了,心里同时掠过一丝苦涩和无奈。这样的事情,在他们这里真是屡见不鲜啊!
“所以说,我越来越觉得养孩子不如养狗,”岳强振振有词地说,“养狗虽然也累,但和养孩子相比可省心多了。我不需要他精通中英两种语言,不需要他掌握勾股定理、阿基米德定律、元素周期表,不需要他长篇大套地背诵各个朝代更替和政治经济学,更不需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就做一个只知道吃喝玩睡的快乐的狗狗就行。同时,我也少了很多压力,不用拼命挣奶粉钱买房钱嫁妆钱,不用削尖脑袋让孩子挤进哪个牛逼学校,不用陪他写作业气到肝颤,不用被老师训得跟孙子似的,不用和别人家的孩子比成绩比特长比听话乖巧,不用操心他是同性恋异性恋无性恋啥时结婚啥时要孩子,不用担心他是不是祸祸别人家孩子或者被别人家孩子祸祸,不用头疼亲家关系婆媳关系或岳母女婿关系,更不用伺候完儿子再伺候孙子。总而言之,养个孩子,我需要学习育儿心经、做饭、喂奶、换尿布……还要重新接受九年义务教育,而养只狗,我只需要学会——铲屎。”
元皓和陆鲲面面相觑。陆鲲嘟囔了一句:“让你说的,我都相当一条狗了。”
“当然,狗是最贴心的物种。”岳强越说越来劲,“就拿帕斯卡来说,我开心时,他可以陪我疯陪我闹;我难过时,他会安静地陪着我,用舌头舔我的脸安慰我;我带他上街,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绝对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撒泼打滚儿哭闹,吵着吃冰激凌和棒棒糖。他的眼里心里只有我,绝不会被手机电脑男女朋友轻易霸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要是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拼了命地去救我,而不像那些没良心的孩子那样把我气疯气死。所以,我们俩准备再养一条狗给帕斯卡作伴,名字我们都起好了,就叫牛顿。”
“哟哟哟!”陆鲲撇撇嘴,“还越说越来劲了呢!你们两口子结婚两年半,不养孩子,倒养了一屋子科学家,你家老两口不生气才怪呢!怎么,最近没有催你要小孩?”
“岂止最近,他们是天天催日日催,跟讨债似的。”岳强不胜其烦地用手抵着额头,“爹妈也是一个奇怪的物种,自己受够了结婚养孩子的苦,回过头来还要让自己的子女也受这种苦。你说这是图什么呢?”
他突然盯住了元皓:“元皓,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家大人就没催你找对象?”
元皓轻轻摇了摇头:“他们俩给我订的择偶标准比陆鲲都简单,只有一条——我喜欢就行。”
“包括……男的?”
元皓含着笑点了点头。
陆鲲和岳强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爆出来,嘴巴不约而同张成了一个“O”型。
“不过,”元皓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家老头儿大概也看出,我对男的不感兴趣。”
陆鲲和岳强这才闭上嘴巴,收起眼珠子。陆鲲还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是啊,要是感兴趣没准就找我了。”
“别自恋了,感兴趣也不找你啊,别把元皓这小体格压趴下!”岳强毒舌依旧,“不过元皓,这么多年,你就一个喜欢的女孩都没有吗?”
元皓的心突地一跳,一个身影迅速划过脑海。“没有!”他本能地做出回答,又刻意解释了一句,“你看我从早忙到晚,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哪有机会啊?”
“话不能这么说。就是在机构里,也是有许多好女孩的。”岳强似笑非笑地继续盯着他,刻意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我听说晓妍,还有楼上教高中英语的诗晴,好像对你都很有意思啊!”
“别胡说!”元皓有些恼火。他很清楚这两个女孩的心思,所以平日总是刻意回避。因为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不在那里。
一旁的陆鲲慢悠悠地开口了:“小强,你还真说对了一半。元皓的心思的确没有在外边,不过,不是她俩。”
“谁啊?”岳强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哇,你们俩居然有秘密瞒着我。难怪有人说,中国人只要有三个人就会分成两伙儿。”
“哪有什么秘密?别听陆鲲瞎忽悠!”元皓有些急了,似乎在心底里藏了很久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样,“拜托拜托,我没有喜欢的女孩。如果有,如果我们的关系确定了,我第一时间带她来见你们好不好?比见我爸妈还早。”
他的脑海中,浮起一个美好的名字。一想到她,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但他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某一天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陆鲲看到元皓急的脸都红了,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瞧你急的那样儿!得,不逗你玩了。我得回去准备上课了,十点是江一帆的课,”他挑逗地冲岳强扬了扬下巴,“我们又该有甜点吃喽!”
“你们是气死人不偿命吧!”岳强用手点着元皓和陆鲲,“我可说好了,要是江一帆初二想学物理,一定要把他推荐给我,这样我就也有甜点吃了。”他突然警觉地挑了挑眉毛:“听,什么动静?”
果然,从前台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好像什么人要硬闯进来。接着,一声嘶哑而尖锐的女声盖过了其他声音,如碎玻璃碴子一样划破了走廊的空气:
“顾元皓,滚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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