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事】会读心的男孩

我结婚了，丈夫是个教数学的文艺青年。我们的媒人，是他的小外甥。

01 初见

五年前，为照顾双亲，我从北京一所著名师范院校毕业后，回到了家乡小城，很快，我就在一所附属中学找到了一份教语文的工作。

我顶的是一名刘姓女老师的缺，据说她离职的理由很时尚：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

工作交接时，刘老师对我说：“高一三班有个男生，有点儿......嗯，特别。希望你会喜欢他。”

我记住了那个名字：杨光。

上任第一堂课，就在高一三班。

班长刚喊过“起立”，就从后门浩浩荡荡走进来二十余名同事，每人手上还搬着把椅子。领头的教导主任冲我笑了笑，扬起手中的本子，示意我继续。完全没做心理准备的我，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竟忘了自我介绍与师生互动环节，直接就扎进入了主课内容。好在孩子们乖巧，懂得审时度势，课堂表现相当活跃，课程推进还算顺利。

只有一个坐在最后排的瘦高男生，很少开口朗读，也几乎从不参与小组讨论，却总是滋滋有味地用探究的眼神盯着我的脸看，直看得我心里发毛。

临下课时，我示意他起来回答个问题，他显然未做准备，猛地抓起课本就开始“哗啦啦”狂翻，引发笑声一片。我问起他的名字，“杨光”，他用粗哑的声音回答。

果然是他。

下课后，我想找他聊上几句，可我刚走下讲台，他就如受了惊的小鹿，几个大跨步，转瞬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真敏感。

02 三句话

第二天有语文早课，快走到校门口时，我远远望到了前方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高瘦身影：耷拉着脑袋，划拉着两条瘦如竹竿的腿，两条细弱的胳臂在身体两旁毫无节奏地摆动着，走得不紧不慢。那有气无力的姿态，像极了提线木偶，我甚至抬头望了眼天，想看看云层后是否真的藏了双操控的大手。

“杨光！”我喊了一嗓子，前面那晃荡的背影果然停住了。

待我走近些，他突然一转身，飞快地对我说道：“胡老师，我上课盯着您看，只是因为您长得像我小舅妈。”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他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

他似乎是习惯性的抬手去撩额前的头发，我瞥见他小臂上有几道紫斑，正想开口询问。他又抢了先说：“这是我上周骑自行车摔的。”

见鬼了！难道，我想啥他全知道？

再然后，我就被他的第三句话彻底搅晕了，他说：“您不用奇怪，我懂读心术。”

看到我石化般的表情，他勾起一边的嘴角，潇洒的来了个立正、转身，摇头摆脑地走了......

03 杨光

我这人生性好奇，最爱琢磨新鲜有趣的事儿，如今有这等稀罕事，自然不肯放过。

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习惯，一到课间休息时间就跑去走廊尽头的小露台散步。一来可以放松一下，二来对面二楼正好是高一三班教室。

有一次，我在露台上偶然遇到数学教研组的李飞老师，两人有一句没一搭的闲聊了会儿，感觉蛮轻松愉快。正聊着，我看到杨光和一个男生肩并肩走出了教室，他的目光突然向我们这边扫视过来，我吓得把脖子一缩，做贼般地转身离开了，留下李老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经长期观察，我发现杨光其实是个挺普通的孩子：他对学习并不太上心，成绩总是中不溜丢；他很爱思考问题，行动上却颇为懒散，作业常常交不上；他似乎也不爱运动，有几次我甚至看到他在体育课时间溜回教室看闲书；他长相普通、穿着普通、连普通话都说得很普通——n与l永远都分不清.....

我观察了一下其他老师对他的态度，并无异样，只有两位老师不知何故似乎对他特别宽容，作业没交也不会过分追究。

总而言之，他看起来并不像他自己所说，有啥特异功能。

反倒是在一周后，当我批改作文时，被他的文笔惊艳到了：他非常善于刻画人物性格及其心理活动，遣词造句精准成熟，行文洗练、细腻，文章读起来很舒服，细细品味起来，又总感觉里面掺着一缕超越其年龄的忧伤。——我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感慨：是个写作的好苗子！

此后，我便格外关注他的写作，也常会选他的文章作为范文诵读，每当这时，他的眼神里总闪烁着溢彩流光，很有些少年才俊的潇洒倜傥。

随着彼此的熟络，我很快淡忘了“读心术”的事。

04 失恋

时至期中时，我遭遇到了爱的背叛，男友向我提出分手，他说分隔两地不会有什么未来，还隐晦地提到了有个北京姑娘正深爱着他。说到最后，他想轻轻松松的用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将我们3年多的感情轻松剥落。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恶劣。我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埋头发呆：有时假装改作业，有时佯装看书，其实，我什么也干不了，我的心正被无数个“不甘”细密地蚕食着，痛苦的感觉撕心裂肺。

课间我也不会再去露台散步了，有次在走廊遇到李老师，他关心的问我话，我随口支吾了一句便匆匆逃开。

是的，我只想逃。上课时，我躲避着学生们疑虑的目光，极力掩饰着眉梢眼底的悲伤。下课铃一响，我就夹着教案落荒而逃。

有天下午，下课一开机，我就看到了男友发来的最后一条“再见”短信。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内心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的声音，眼前的光明倏然离散，只留下死寂的黑暗。我心生茫然，机械地走出办公室，围着校园里的一棵银杏树走啊走，转了一圈又一圈。

天上下起了蒙蒙秋雨，我完全不知，黏在身上的衣服越来越重，我也全然不晓。只有一首唐婉的词在我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着：“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

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走了多少圈......头顶的雨突然停了。愣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身旁多了个撑伞的人。缓缓抬头，看到了李老师关切的面庞。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陪着我继续往前走。又惯性般的绕了两圈后，我终于回过神来，一股无以言表地羞愤涌上心头，借口还有试卷要改，我匆匆抛下李老师上了楼。

当时我并未察觉，二楼教室的后排，有个男生，一直靠在窗边，默默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05 字条

第二天改作业时，翻开杨光的本子，一张字条飘了出来，上面是一段心理描写：

“我浸入到一团又浓又厚的迷雾中，即将在绝望中窒息。我不明白为何堕入其中，也不知何处是归途。这可恨的雾，黏黏稠稠包裹着我，无边无际，无止无休......老师，昨日，我又读到了您的心。”

我被震惊了，他真的会读心术？！

一开始，我有些恼羞成怒：这，算怎么回事？我堂堂一名人民教师，竟被一个学生看穿了失恋的凄苦，真是羞煞人。

可伴随着这恼怒的，似乎又有一丝无以名状的喜悦，就好像正在不堪重负行将跌倒之时，却看到旁边伸来了一双小手，把压在我身上的大铁箱掀起了一角，箱子依然沉重，可我内心的感觉却松快了不少。

于是，我也往作业本里夹了封回信，上面只有两个字：“谢谢”。

但从那以后，我便不敢直视杨光的脸了，我总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探寻如同一簇簇小火苗，在我脸上飘飘落落，把我的脸灼得发红、发烫。

好在后面几天的作业里再无字条。

又过了两周，失恋这个恶魔到底是松了松它的魔爪，我那团血肉模糊的心终于等来了愈合的时机。从我心中涌出的诗也有了变化：“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果然，再大的悲伤也敌不过时光浸染。

这天，翻开杨光的作业，字条又来了。

这次只写着一句话：“最近，我读到了数学李老师的心，他总在吟一首诗，名叫《默默的情怀》*”。

对汪国真的这首诗，我自然熟悉，可这字条，让我的心境变得混乱：这事儿与我有关系么？他这么说，是在替李老师表白？抑或只是看到了个事实，得意的与我分享？

我并不知道答案。

但自从看到字条后，我对李老师的态度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偶尔在露台看到他走近，我总会礼貌性的微笑点头，然后低下头，撤离。

我承认自己完全明白李老师微笑后的关怀，也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浓情厚意，但我并未做好这么快就重新接受一个人的准备，只能逃离。

06 小舅妈

就这样，一个学期飞一般的过去了，交过最后一次语文作业就该期末考试了。

这次，杨光的本子里又飘出了一张字条，他说：“下学期我就要转学了。五点，在校门口等您。”

他要转学了？我突然感觉像被人偷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半年的师生情谊来之不易，说走就要走了？

五点，校门口。他并没有回答我对于转学的疑问，只说了五句话：

“胡老师，您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语文老师，我很喜欢您。第一天见面，我就觉得您是我心目中未来小舅妈的模样。嗯，我好像忘了告诉您，李老师就是我小舅，他那首诗就是冲您念的。从第一次见到您开始，他就开始在心里为您吟诗，我全都读到了。我小舅是个非常好的人，您也是个非常好的人，我希望你们在一起。”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我追在后面问了一句：“下学期，你真的，要离开我们了吗？”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并未转身，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晃晃荡荡，走出了我的视线。

07 结局

寒假-开学-暑假，暮去朝来，光阴荏苒，一晃，又一个学期过去了。

高二开学时，杨光的妈妈突然来学校找我，递给我一本厚厚的日记，说是杨光的嘱托。我问她杨光可好？她泪流不止......我这才知道，杨光已经死了，血癌晚期。

他的日记我看过很多遍，其中有一篇是他初三时写的，也就是我到学校之前的一年，在这里，他提到了“读心术”的由来。

现在，就让我用这篇日记来结束这个故事吧：

“从小，我的生活里就只有妈妈，准确的说，在认识小舅之前，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时的我，孤独、叛逆，总觉得自己像一粒卑微的尘土，没人会认真瞧我一眼。直到初一那年，遇到了教数学的李老师，我才感受到了什么是快乐。于是我把他认作了我的小舅——我在这世上的第二位至亲。

为了让我更加快乐，小舅教给我了一套神秘的‘读心术’。

记得那一天，小舅问我：

‘马塞尔·普鲁斯特曾说过：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有多少人的意识苏醒，便有多少个世界......每个于晨光中醒来的人，一睁眼，就开始做事，就开始说话。那你有没有思考过，人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而不是那件事，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而不是那么做，为什么会说这句话而不是那句话？他们哪些言行出于本心，哪些只是善意的谎言，甚至哪些可能是恶意的欺骗？——你仔细揣摩一下：探究别人的内心，是不是一件特别刺激而有趣的事？

只要你盯住一个你关心的人，细心观察TA的每个动作，耐心聆听TA的每句话，然后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你就能借此了解到他的内心世界，分析出他的真实想法。——走入一个人的内心，接触到TA的灵魂，这就叫‘读心术’。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种人生游戏。’

小舅的话提醒了我，我发现自己之前从未全心全意关心过谁，也从没想过要走进别人的世界。

我开始尝试玩这个游戏，并很快入了迷，成了痴。

我首先‘读’了妈妈，我看到了她的白发，我听到了她躲在被子里哭泣的声音，我发现了她藏在坚强后的脆弱，我告诉妈妈说，既然我已读懂你的痛苦，就定然会与你并肩面对。妈妈当时的表情，让我永生难忘：她先是讶异地抱住了我，然后开始纵声大哭。可喜的是，从那次哭过之后，她的脸上开始绽放了笑容，撒上了阳光。

我又用这个方法去‘读’小舅，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说早料到我会拿这个来对付他。但他说自己并不恼怒，反而深感荣幸。我读到了他的善良，读到了他的孤单，甚至还读到了他深藏在数理化下的那颗热爱文学的心，此后，我便常与他一起品味经典名著，诵读诗歌辞赋，我们成了真正心意相通的朋友。

我还‘读’了一直鼓励我写作的语文老师刘老师，我读到了她内心的渴望：她是那么期望能走出这个小城，像作家三毛一样自由探寻外面的世界。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她时，她表示震惊，并把我引为知音，说自己早晚会鼓起勇气，直面内心，规划未来。

......我还把‘读心术’用到了很多其他人身上，通过‘读心术’，我们大家都收获了极大的幸福。

有时，我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块做侦探的好料子啊~我的梦想就是长大后开一家侦探社。可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活不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我的名字叫杨光，我却明白，无尽的黑暗早晚会将我吞噬。可转念一想，谁又不会这样呢，我只是走得比别人快一点而已。

很庆幸遇到了小舅，很庆幸学会了‘读心术’，让我的人生，不留遗憾。

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走之前，给这个世界留下我所有温暖的阳光。”

文|咏雯

*附：

《默默的情怀》

作者：汪国真

“总有些这样的时候
正是为了爱
才悄悄躲开
躲开的是身影
躲不开的  却是那份
默默的情怀

月光下踯躅
睡梦里徘徊
感情上的事情
常常说不明白

不是不想爱
不是不去爱
怕只怕
爱也是一种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