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王亚在首都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过。可能和最近的天气有关,又闷又热。宿舍的事情也不尽如人意,六个人挤在一个套间里,共用一个马桶,不知道这几天都轮到谁值日,没有倒垃圾,推开门,臭味犹如有了实质,一个劲往人脸上扑。
她和另外一个室友住在小的套间里,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赚到了。两个人,总比外面的四个人的是非要少得多。无奈,室友是个疯子。
风扇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停过,王亚睁眼,将被子往上拉盖住半张脸,她总担心那风扇叶子会突然掉落,插进自己脑袋里。她小心侧过身子,床还是发出了一声“吱呀”声。
心下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捂住了耳朵。
睡在对面床的室友大声叫了起来,“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趁着对面疯癫,王亚想着还不如乘机起床,让她一次性骂完好了。起身,将衣服穿好,拉衣链时,对面又是一声:“啊!”
王亚只当做是没有听见,踩在步梯上下了床。落地,又是轻轻一声,对面又狂叫了一句。她没理,拿上东西去洗漱了。
等回来,对面又在自导自演。“我昨天晚上明明都睡着了,她回来,开门,吵醒我了,两点才睡着,今天一大早又发出声音吵醒我!”
王亚坐下,开始化妆,先是小心检查化妆品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等全部确认了才动手。对面见她不理,起身又大喊:“你到底要干嘛啊!我说了必须十点睡觉,早上七点才能起来,不然我的睡眠没有办法足够!”
王亚心想:睡这么多,怪不得六年了,博士也没有毕业。
应道:“学姐,那是你的要求,但是我没有答应你啊。”
室友只顾泄愤:“可是我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吵醒!”
王亚心里再次悔恨起自己为什么要读这个博士,否则,自己现在最起码可以住在一间只有自己的屋子里,不会遇到这么奇葩的室友。“学姐,我觉得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回来的开门声还有起床之后发出的声音其实还没有这个风扇声音大,更别说早上大货车的鸣笛声了。”
听到这话,室友再次哭诉:“可是我神经衰弱,我就是听不得声音,见不得光……”
“所以,我已经很照顾你了,没有开灯。”王亚拿好要用的东西,“而且,这个明显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不能忍受,可以搬走或者买耳塞、眼罩之类的东西,自己克服。”
走出自己的小套间,和外面围观的人打了照面。王亚冲她笑了笑,是一个肤色偏暗黄翘嘴卷发个子和自己一样的同届博士,叫李莉,目前,王亚对她的印象还不到讨厌的地步。
李莉没有说话,屏息用眼神暗示:她又闹了?
王亚笑了笑没有回答,小声道:“我先走了。”
出了门,王亚才想起今天有组会。匆忙吃了早点,就往办公室赶,自己的汇报还没有写完。
可能和天气有关,王亚觉得这几天自己的脑子像是被猪油蒙住了一样,想什么也不透彻,做什么也不灵光,鼻子也似乎出了问题。远远看到办公楼,脚步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就像监狱一样,谁走进去,脚步都不会正常的,更何况这监狱还是自己辛辛苦苦求来的。这个位置隐约还能看见外墙上绘着“求真理”三个字,王亚眼睛一痛,吃进去的早餐差点吐了出来。急忙收回了眼落在前面的石子小路上。
进了小路,周围一下子暗了很多。昏暗,和不远处的光组合成了一个隧道。隧道,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构筑物,到现在,没有一米待掘进的隧道百分之百在人类的掌控下,可是又不得不去掘进、去挑战、去赌。而人这一生都要穿行一个或者多个的隧道而过——例如王亚求学这件事情。她想攫取更多,所以穿越的隧道要比别人长很多很多,世界的风景什么时候看都是一样的,但是那些深处的景色,不是人人都可以去看。所以她选择了读研、读博。如今看来,倒是成了一场赌博。进了隧道后,她才发现这上面压的注是她的青春,除了黑暗根本没有什么别的风景可以看,只想着这隧道能短一点,早点逃离,早日看到那些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风景。想到组会的报告,这些联想又成了狗屁不是。她的脑子又是一阵闹腾,只能后悔,又只能前进。
除了脑子不好使了,肩胛骨也隐隐作痛。她调低了椅子,双手撑在桌子上,做了几个动作。电脑屏幕上倒映出身后的同门,一个毛发稀松的脑袋,那脑袋一侧:“啧!”
王亚翻了一个白眼,转头看见边上的另一个同门抻着脖子也往她电脑屏幕上瞥来,她直起身子,也发出了一声:“啧!”然后,按了退出键。这两个同门王亚已经忘记了他们以前的样子,但是现在身后的一个没头发、旁边一个没眉毛,两人都差不多一米七的个,都戴个大黑框眼镜。经常熬夜打游戏,眼袋发黑疏松,看着像僵尸。但眼睛不像,贼溜溜的,像个监视器一样,随时捕捉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过,从别的地方移到自己电脑屏幕上的速度,堪称世界第一。被发现后,边上的能以更快的速度收回,身后的惯会以其他动作来掩饰。其余的,好像没什么区别了,总之,一个没眉毛,一个没头发,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王亚看着电脑屏幕上映着的人,自己又是什么样的?
嘴角塌拉、眉毛塌拉、头发也塌拉……干脆整个人都瘫在了桌子上。提示音响了一下,王亚快速关掉了电脑的声音,然后闭眼,但是那个小企鹅还是在自己眼前跳个不停,深呼了一口气,睁眼、退出QQ,一气呵成。然后再躺回桌子上。
一通操作,却越发心浮气躁了。
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疏导,转而拿出手机,打开软件,点开了消息。王亚看到小企鹅跳动的频率就知道是那个小师妹,今年刚考进来的研究生,未来是一只安静的鹌鹑,但是现在还是刚刚孵化的幼鸟,整天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目前她们同在当地建筑企业投资的那个课题里,一起做横向研究。自从上次组会加上了联系方式后,王亚的耳边就没有清闲过。
她一口气发来了很多信息,王亚看着手机上正在接收的PPT,突然想起了这学妹今天也要做汇报。王亚揉了揉额头,最近脑子真的不灵光了,怎么连这个都忘记了。将PPT下载下来,又向她要了汇报稿,没想到对方还没有写。王亚只能点开聊天记录,将上星期发过给她的要求复制下来又重新发了一遍。然后认命般开始给她修改。倒不是王亚是个古道热肠,是她上次发论文的时候,让学妹帮忙做了一个课题,用了她的几个实验数据。所以得还她一个。不过早知道,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一个学妹,当初那个课题还不如自己做。现在这个课题的结果自己根本用不到,算是白搭的。另外的原因有些难以启齿,王亚呼出一口难捱的气息,咽了一下口水,饿了。
上次她给自己发消息是夜里两点了吧,就为了看个模型。王亚没看到消息,她就直接打了电话来。一腔热情可以,但是求求别用在自己身上。不过瞅着这样被打扰日子不会持续很久了,王亚估摸着可能在下学期或者提前到这个假期,这个麻雀就要变鹌鹑了。
组会还算成功,学妹汇报中的创新点得到了导师的夸赞,王亚也放下了心,因为这个创新点是自己给小师妹加上的。王亚自己的成绩也算可以,博导又把她的论文数量拿出来说了一遍。王亚谦虚地摇头坐了回去。没有多开心,每一篇论文背后几乎都有一段极其痛苦的日子,并不像大家认为的“运气好”一样。坐下的时候,正巧和学妹的视线碰到了一起。 不是什么好脸色,王亚有些莫名其妙,但又无所谓。想到什么,还是对人笑了笑。
坐下后,王亚揉着胃,嘴里阵阵发苦。她砸吧了一下嘴皮,闻到了一股香味。转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到了自己身边的小师妹,控制不住,吞咽起来。不得不承认,小师妹身上真的很香。这也是王亚怀疑自己鼻子坏掉的原因,不知道是什么,王亚只在师妹的身上闻到过,所以怀疑这是师妹的香水味。可那香气又仿佛能被自己吞咽下去,能进到自己的胃里,流向四肢百骸,浸润进灵魂里。短短几秒,王亚被掏空的身体就仿佛被什么充满了一帮,饥饿感消退,精神充盈,头脑都跟着灵光了不少。很多记不清的事情都逐渐清晰了起来,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清明过度,产生了幻觉,王亚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翻出了自己被五颜六色的灯光闪到眼睛的场景,那时的感触也一起复苏,难受、害怕,还有寒冷。王亚无比地确信自己这几个月以来都没有去过图书馆、办公室和宿舍以外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没有理出头绪来,胳膊肘被拍了一下,小师妹将手机发放到自己眼前,约她会后一起吃饭。王亚这会儿才吃饱,腹腔里涌溢着吃撑了的感觉。她不是很想去,但是想到对方可能是想感谢自己,要是自己拒绝了,说不定她会多想。想到这,轻轻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是魔幻的。学妹没有想多,是她想多了。王亚以为的是答谢宴,学妹摆的是问罪席。本来就饱了,又被硬拉着吃了几块鸡肉,猝不及防被喂了几口“指责”,胃里翻涌没,想吐。
内心给出了十万字论文,但还是先道了歉意:“不好意,”随后解释,“但是我觉得还是往地震作用这个方向靠会更好,发论文会比较容易。”
小师妹皱着眉头,“难道我读研读博,只是为了发论文吗?”
“我想要的是能真正做点什么。师姐,这也是你之前的研究方向呀,我不想像你一样放弃。”
王亚脑袋一痛,来道雷电,劈死这种不该有的理想吧。年轻人,你不发论文,你想发什么?和佛祖一样发大愿,普度众生吗?是看你比较合胃口,想拉你一把,别走自己走过的弯路罢了!算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等她撞上的那天就知道了。
像是被学妹气的,又像是被她激的。十一点后回宿舍,室友又在骂骂咧咧地,王亚持续一整天的烦躁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拉着室友的手就冲到了宿管面前。“换宿舍。”
“没法调和了,她神经衰弱,我濒临崩溃。”
宿管还没说话,室友先哭了。“哇哇哇”叫喊起来,王亚眼皮跳了跳,将自己的委屈在脑海中过了一遭,硬是没哭出来。只能暗道:失算了。宿管还是不愿意调换,王亚只能作罢,又不甘心就这样走,折回去道:“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宿管骂骂咧咧道:“哦哟,威风哦,学校你家开的哦,想换就换,还和你没什么关系 。”
王亚抬了一下手机,“我都录音的。”
……
等她回到宿舍,战绩已经传遍了。李莉神秘地将她拉到一旁:“她不可能换的。她过了年限,不在名单上,是无法调换宿舍的。而且之前,她已经用同样的方法逼走过很多人了,就想一个人住。”
王亚点头,算是知道了宿管不想换的原因,不想让室友一个人占一个房间,至于她受的折磨和痛苦,才不在宿管考虑的范围内。
这样的日子没过两个星期,王亚又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的室友可能不是神经衰弱,但可能是个神经病。半夜,总在自己床边走来走去,嘀咕念叨什么“普罗米修斯”,这不是神经出问题还能是什么。
李莉说这样空口无凭,还是得有证据,要是能证明她神经有问题,换宿舍的事情基本就板上钉钉了。王亚想了很久,找李莉借了一个手机支架,又将插线板拿到了床上,悄摸开了录像,摄像头对着她的床边。这样,画面也有了,声音也有了,铁证如山。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事情到了明天就能解决,弄好躺下后,没多长时间,王亚就沉沉睡了去。进入了梦乡,做的梦很奇怪,但是又有一丝熟悉。冷意袭来,恍惚想了起来,这不就是有一天出现在自己记忆里的场景?什么嘛,原来那时候的记忆是自己做的梦啊,亏她还觉得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跑去医院搞了片子。
只是那天奇怪的事情有了解释,现在的事情却奇怪了起来。
这是什么梦?为什么感触这么真实。王亚有些害怕,挣扎着强迫自己清醒。噌地一下,身子同被松掉的弓弦,猛地跌落......那些闪在眼前五颜六色的光不见了。以为总算是醒了过来,欣喜睁眼,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压在王亚身上,一双黑色的眼睛直溜地盯着她,冒着凶狠的绿光。
王亚稳住自己,猜想这可能是梦中梦,安慰自己:没事的。可是当那个庞然大物顺着白丝以捕猎者的姿态扑向自己时,却是如此的真实,恐惧让她顾不得这是梦,剧烈地挣扎起来。她弓起身子,猛地一弹,幸运地躲过了攻击,可身体却急速地向下掉去。而且身上很粘糊,似乎缠上了什么。刚注意到身体的异样,就猛地停止了下坠,转而开始急速地旋转。间隙,王亚鼓足勇气看了一眼,才看清那个大东西的全貌,是一只黑色的蜘蛛,缠着自己的东西是蛛丝无疑了。
她挣扎想撕掉粘在身上的蛛丝,正是这意识里的动作,吓得她又是一惊,手和脚呢?都不见了,她变成了什么东西?甚至在她的背上有什么在蠕动着,她不认识,却和她身体相连!王亚几乎榨干了勇气,才控制着眼睛向后看了看——她的眼睛也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她身后长了翅膀,她变成了一只虫子——一只不知名的虫子。震动从蛛丝的另外一端传来,她知道那只蜘蛛正在沿着蛛丝挥舞着螯肢要来给自己最后一击。
这一定是梦,可王亚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不想被蜘蛛吃掉,即使在梦里,因为这是她最怕的东西。
可她被悬挂在空中,身体不知道变成了什么虫子,又被蛛网缠住,无法向谁求助,也无法自救。她一个猎物碰上了实力远高于她的捕猎者,除了认命,她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办法,反正这只是一场梦。蜘蛛的螯肢袭来,王亚在一声若有若无地叹息声中闭上了眼睛,随后不可控制地睁大了双眼,好痛!为什么?明明在梦里,怎么还会这么痛。
除非——
也许是收到了蜘蛛注入的毒素影响,王亚在冥冥中听到了一个声音对她说:“这不是梦。”
王亚无法抚摸腹部那个疼痛的地方,但是从痛感来判断,她的腹部一定被刺穿了。好在蜘蛛没打算现在就吃了自己,把她当成了储备粮,正在周围爬来爬去,加固这个白色的牢笼。
疼痛让王亚清楚这很可能不是梦,可是一切又让她觉得荒唐。“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里了,算什么?”算什么?她的一切算什么?所以就算身体成了一只虫子,她也不能死在这里。她放弃了这么多,在这条阴暗的隧道爬行了这么久,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马上就可以毕业了,不能——
可是除了心底奋涌而起的不甘外,她什么也做不了。蛛网很小,可是又很大,但是最终这里都是蜘蛛的腹部。她害怕、她挣扎、她徒劳。
明明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高考失利后,她从谷底不断向上攀爬,是为了避免烂在坑底,混在普通人里过完没有意义的一生。想到了读研时的痛苦,博士面试通过的喜悦,以及现在的生活:宿舍的胶着、办公室的尔虞……她以为自己走到了高处,只是人生高处也有泥塘。
她只是从一个泥塘混到了另外一个泥塘里。眼看这个泥塘她就要挣脱了,却连人都做不成了吗?
在蛛丝快将她全身包裹住的时候,遇到了一场不亚于地震的波动。她被什么东西带走了。
疼痛让她晕眩,腹部上的大洞让她离死亡仅仅是“一会儿”的距离。她想到了本科做设计的无数个熬夜的夜晚,和室友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我这个数据要好了。”“再等一会儿,我改一下钢筋的间距。”“再等一会儿,我这个图要画好了”……微凉的清晨到炙热的中午再到冰冷的深夜,从睁不开眼的夏日到冻得哆嗦的冬天……凝聚了多少个“再等一会儿”,数不清了。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她也不知道。
宿管说:“再等等。”
导师说:“再等等。”
组员说:“再等等。”
她也说:“再等等,等以后就好了,现在先毕业要紧。”
……
生死交际的走马灯,混乱得让王亚眼前冒出了火光。火红火红的……她不免落了俗套,想:这难道是来自地狱的烈火?等那火光挨近——也可能是她挨近火光,她才发现那是晨曦在云层中晕染开的样子,什么地狱之火,都是鬼扯。她都这副样子了,居然还在人间?这世界居然还是正常的样子?她有些失望,又有些嫉妒。嫉妒那个麻雀一样的师妹,还有自私、无理的室友,当然还有那两个没头发和没眉毛,甚至是那个八婆一般的李莉……那样的人——一群滚在泥塘里的臭虫!为什么可以好好地,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落不到他们的身上去?自己做错了什么?错在太勤奋了吗?错在做了一个好人了吗?那让自己变成了虫子的天神一定是被稀泥糊了心脏、被厕所那摊蛀了脑袋,才会如此瞎了眼睛……
愤怒能改变什么呢?不能。到了首都,她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接近于零,因为习惯了。师弟拿了自己的论文偷偷发表,最后导师要求自己去同他协商,不要把事情闹大,她开始也很生气,但是后来她屈服了,因为以后的出路必须也只能靠导师,导师不喜欢麻烦……譬如宿舍,她应该崩溃的,但她做不到了,一切不可承担的后果只能让她退让,最后也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了,干巴巴道了一句:“我有录音。”
算什么呢?不算什么。
认命吧?认吗——
太阳照到身上真的很舒服。有一个声音说道。伴随着细微的震动,王亚感受到了眼光带来的温暖,失掉温度的身体好像汲取到了一点点热量,让她忘掉了那些走马灯,赞同地在心底点了点头。
“你想当普罗米修斯吗?”那个声音不知道在问谁。
普罗米修斯?这位谁?写过什么论文吗?有什么突破吗?外国的,美国人?国外,尤其是美国那群土木工程师的论文,她几乎都读过,难道她漏掉了这人。
“我不想当普罗米修斯。我想当一个土木工程师,推动基础设施重构的过程。”
王亚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一个和小师妹特别像的声音说道。声音带着怀疑和防备,话里的内容却是让人头皮发麻——太尴尬了。这和当众说“我要拯救世界”有什么区别?
“那也一样,你想成为一个盗火者。而普罗米修斯就是一位盗火者。”
两个声音还在交谈,王亚察觉自己生命的进度条到这里已经被清空。就像是电脑关机的一瞬间,所有的都归于虚无。她被几根粗粝的手指捏住——她才意识到自己落在了一个人的头发上了,她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她闭眼最后一刻把心思花在了嘲笑那个有这种理想的人身上,真替她尴尬啊。最后有个叹息跟着自己一起下了地狱:“噢!可怜的虫子。”
呸!你们才是虫子!全家都是虫子!
“我真的很可怜!她一大早就开始发出声音……”
意识再次恢复,王亚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摸摸腹部,而是打断那个难听的声音:“我又不是死了,当然会有喘气声。”对方哑口后,她才汗津津起身,掀开睡衣,看了一眼腹部。一个小小的疤痕,那是焊接应变片的时候,熔化的锡掉在了T恤上被烫起的泡消失后留下的,不是蜘蛛那可怕的螯肢。
至于那些疼痛,她没有时间去理。已经八点了,再迟一点,导师估计就要在群里点名了。她不想在这些小事情上为自己毕业之路添堵。除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更何况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还是介意的。小师妹端着早点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上,讲述她今天早上遇到了一个“怪人”的事。“他全身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有蜘蛛网,逮着我就问要不要做普罗米修斯。”
“师姐,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把神话当真了。”
王亚重新捏住松落在粥里的勺子,不动声色,“有病吧,”说道,“但是你一大早去那里做什么?”
怕小师妹察觉到自己颤抖的身子,假装不知道问。小师妹脸一红,随即支吾说:“去看洞子。”
“我们太缺少实践了,听说那里有个废弃隧道,我就想去看看,没有时间,就只好清早去了。”
“没想到成了流浪汉的住所了。”
听她这么说,王亚大概知道那个地点。她早晨才感慨人生这条隧道,夜里就真的给她弄到隧道里去爬行了吗?
师妹接下来的絮叨,她没有听清。她早上起床很饿,点了很大份的粥,但她又闻到了师妹身上的那股味道。千丝万缕在脑海中闪过,一个离奇的念头浮现了上来:这味道是师妹脑子里的那些空想吗?
或者说是理想抱负一类的。
味道这件事需要追溯到和小师妹初次见面的时候。大概是在师弟抢了自己论文的时候,她还怀疑过自己的鼻子可能被宿舍厕所的味道给熏坏了。那时,师妹大概也是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声在见面会上说篇篇论文都要发顶刊。王亚看导师愣了愣,然后笑了出来,她也才跟着笑出了声。心想:初出的茅驴,果然都一样,什么都不怕。只是师妹放的空炮比自己的应该要小些。或许因为两人都放过炮,导师安排小师妹坐到了自己旁边,那时自己正饿着,就闻到了那股香味,很香很香,多吸了两口,好不容易转到眼前的猪蹄却吃不下去了——她闻了个味饱。
“师姐!你再帮我看看模型呗?”
小师妹的声音再次挤开那些充斥在时空里的虚无闯了进来,那波频变成了一根一根的刺插进她的耳膜里,引起了一阵一阵的轰鸣。在那尖锐的轰鸣中她听到自己回答:“你不把条件改为地震,我不会帮你看的。”
“不要浪费时间。”
然后起身走了,留下没动几口的粥。她饱了,甚至想吐。只要想到这味道可能是“理想”这种东西,她就止不住地恶心。
之后几天,终于找到机会把支架还给李莉的时候,她很热情,上下斜着眉,一眼瞧着她,一眼警醒着门外的动静。“就没录到?”
王亚耸肩,“我没用。”
李莉不信,一直劝她录下来,有证据才行。王亚谢过了她的好心,打开厕所门,又无奈关上。
“你就不能冲一冲?”
李莉的眉一下被拉成一横,“怎么是我!再说了,矫情什么!”
王亚打开门进了自己的屋子,留着李莉在外面拍桌子,这宿舍有几个正常人?她才从厕所出来,不是她是鬼?
王亚爬上床,睡下。她最近睡眠越来越多。睡着后,她总会变成各种奇怪的虫子,有时候能活着见到光,有时候不能,一成不变的是那个疯子的声音。她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不愿意承认。
自从上次以后,小师妹再也没有纠缠过她。王亚以为她很快就会认清自己的天真,把条件改回来。但是没有,导师开始亲自带她,而把建模型和一些计算打杂的活交给了自己。
王亚不想去思考为什么,为什么是她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她放空炮的时候导师没有帮忙,到了师妹就亲自带。因为她真的很困,即使心被糟了个大窟窿出来,还是很快被睡意侵占。迷糊间想到了本科朋友的抱怨:
“差点憋死了。”
她好奇地问:“没有厕所?”
“莫说厕所!一棵树、一个草丛都没得!男的就到桥墩后尿,方圆几里就我一个女的,硬是憋到了驻地,去上的男厕所。”
她确认:“真的没女厕所?”
“真的!”
王亚突然想到这朋友决定不考研,以女生之躯奔赴工地时的豪言:“我一定强大到让公司主动在工地上给我修女厕所!届时,欢迎诸位。”
朋友被晒得黝黑的脸有些发红,“哦呦,我不值一个厕所钱的。你出来就知道了。”
王亚就是不想知道这些,所以才走上了另外一条赛道。再次听到那个声音问:“你想当普罗米修斯吗?”她在心底回了个中指。
当什么当,工地上有外国裸男的厕所吗?
她今天似乎很幸运,没有落到蛛网里。而是出现在了疯子的手心上。这个流浪汉似乎以为自己是佛陀,把这当成了道场,想给她开悟:
“他是位盗火者。”
“有了火种,钻木才能生火,人类文明才能延续!”
“这是上帝的阴谋,它把人类从自然中分离,让我们与一切真理分离。他想让人类灭亡!”
“所以人类需要盗火者。”
……王亚的脑子再怎么被钢筋混凝土给填了,还是能知道这疯子串台了,所以他真的是个疯子了。
“阿基米德的杠杠打落了牛顿头上的苹果,奥斯特站在盘古巨人的肩膀上开启了电磁学……”
接下来的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了。王亚有理由怀疑天天来到这里同噩梦一样的走一遭,是为了警告自己博士毕不了业就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们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处在不同的时空。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人类先锋!”
王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朝天放的空炮能穿越时空从天而降砸她自己一脑包。
她之前不断挣扎的身躯同僵蚕一般静止死掉,陷入在开空炮的那天不能自拔。
她面试的时候,导师问她:“你认为博士的意义是什么?”
她早年读了一本网络文学,里面有一句被她奉为了真理来实践。所以她慷慨陈词:“为了引领人类文明,成为人类先锋。”
先锋,是为先导,人类先锋,那自然是要做人类的先导。她为先导,岂不是要把圣贤都气活了不可。
......
成为虫子的次数越多,她已经逐渐适应。那只蜘蛛没有那么可怕了,甚至能在那疯子指尖按来时,灵活走位,躲避开来。
再次被捉住,她直接在疯子手心躺平,看看他又想说什么。这次他不大杂烩了,只不过狗嘴依旧没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你本来不是一只虫子,可是铁了心要当一只虫子,就真的是一只虫子了。”
“哎!”
王亚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哀叹的,一只虫子不当虫子要当什么?
当人?建国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法则懂不,规则知道吗?什么也不懂,给自己套个小乾坤,躲在个废洞里当个神经病,每天演一遍走出洞穴,就能迎来真理啦?
一条废弃又损毁的隧道,即使背着阴暗爬行再久,爬到她基因突变进化成人来,也不见得能爬通。
王亚可恨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不喷他一脸口水。好在今天过后,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她同意给师妹打杂了,导师打了一个电话把她换到了师妹宿舍。你看,这就是规则。
至于人类先锋?谁不想有崇高理想,可是先锋能毕业?先锋能有厕所?
这条隧道是个赌博,不是道场。
她只想毕业,当条虫子也行。
王亚是在一个清晨发现自己的鼻子恢复了正常的,重复熬了几个通宵后,她在实验室的椅子上醒来,在小师妹的身上闻到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汗臭味。
王亚想要是没有那场梦就好了,这样她的鼻子是之前宿舍的臭味弄坏的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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