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就是妈妈的四哥,在众多的舅舅中,我跟四舅算是很熟识的,诸位莫对“众多”一词疑惑,这里有个很长的背景容我稍作介绍。
我的姥爷是清末大地主,说良田万顷应该不为过,毕竟田产横跨河南、安徽两省。对外广置良田,在内娶妻纳妾,因此子嗣众多也就不足为奇了。待到解放前夕,散尽家产换得一命得以苟延残喘,终抵不过60年自然灾害,留下妻儿一众撒手人寰。大舅参加的是八路军,解放后从部队回到地方主政;二舅据说被当时的国军抓了壮丁,后投诚,但心有余悸的二舅一直务农,八十多岁无疾而终;三舅是兽医,埋首于各种兽类之间不问人事。姥爷去世后一大家子七七八八的事指望不上前面三位大佬,当时年少的四舅只好担起重任,带领着一家二十多口艰难度日。
从我有记忆起,比姥爷年轻好几十岁的健在人间的姥姥就住在四舅家。我们去看望姥姥当然也就去四舅家,特别是我,每到寒暑假跟着姥姥一块,在四舅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那个时候,舅舅已把我妈妈和小舅舅拉扯长大安顿好,自己也成了家有了三个娃,家里非常穷。每天晚上没有电灯,那种老式的煤油灯散发的浓浓的刺鼻的味儿真是让人受不了。所以平日里,天一黑我就赶紧洗洗躺到姥姥的床上和同屋住着的小表姐说悄悄话。有一天,表哥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好像有六本。故事引人入胜,白天一个故事没有读完,晚上放不下自然要接着读。我忍着那股煤油味儿读得正带劲,舅妈过来,拖我上床睡觉,说是温书什么多一时少一时的,不能费油。我当然不想依,隔壁屋的表哥大着嗓门支持我。他们的争执声引来了睡在前屋的四舅,问清原由,顺手操起一个老式木制的笨重的洗脚盆,劈头盖脸地朝舅妈掼去。
舅妈的腰遭了这个难,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在床上趴了好多天不能动。无知的我闯下了大祸,在对舅妈心生愧疚的同时却又对四舅恨不起来。
第二天,邻居阿婆来看舅妈,责怪说四舅怎么能为了护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四舅彼时正在点他的土烟锅子,随着烟圈吐出的是他不紧不慢的话:“谁叫她不让这丫头读书的?将来我是要指望这丫头买酒给我喝的。”我望向烟雾缭绕中的四舅,仿佛间觉得他有了几分仙气。后来,虽然我没有买酒给四舅喝,但他的神话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妈妈便常年供着四舅酒喝。也借他吉言,我的学业一直比较顺利,工作也是自己喜欢的,再后来结婚生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就在舅妈挨了打后不久,一天夜里,她娘家弟媳又偷生了一个女孩,赶着夜半无人看见从临县过河送到四舅家,央说能送人就送人给条活路,没有人要就扔到乱葬岗里算了。第二天早上四舅让小表姐不许再上学,好整个儿功夫带这个小孩。小表姐的哭声招来了阿婆,阿婆问四舅:“难道你看出来,这又是个酒坛子非要留下来不可?“四舅很用力地磕着他的烟袋锅子,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回道:“这是个不指望的东西,但也是爹妈生的骨肉,还能真扔了喂狗?”
随着年岁增长,听到的关于四舅有天眼、通天意的事也越来越多,或许是因了我自己被他预言过,又或者见识过四舅的其他预言,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其中印象很深的是十九年前夏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2003年六月底,老天爷像是打开了水龙头忘记关,雨一直下个不停。好容易晴了两天,妈妈让我陪她去四舅家吃喜面去。原来是表嫂生了二胎,自然要去道贺。到了四舅家,迎上来的舅妈一把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不止。有了小时候的阴影,我是比较怕舅妈哭的,所以躲开去看小婴儿。昨天刚刚出生的小女孩穿个小肚兜在床上蹬腿伸胳膊,她不哭不闹,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舅妈带着哭腔的话传进耳朵:“这二胎又是个女孩,老天爷不开眼呐,我们老田家要绝后呀!”这话说的,妈妈也一时语塞,劝说不得,一屋子的人也都尴尬极了。依然在那里吐烟圈的四舅又不紧不慢开口了:“胡说,这个丫头啊,给我一打男儿都不换,老田家可都指着她光宗耀祖呢!”大家闻言重又乐呵起来,围坐在一块吃吃喝喝,把酒言欢。表哥特别激动,他听话听音,给女孩起了“天意”的谐音名,正好姓田,真是天意如此。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名字刚起好,天空突降瓢泼大雨,不一会儿,水灌进房内,没及小腿。大家一窝蜂似的散去,不久都各自防汛,忘记了这个碴。
去年夏天,妈妈打电话,还是让我陪她去四舅家道喜。十八年后的那个小“天意“高考得了个全市理科状元,已经被清华大学天体物理学专业录取。她的爷爷能通天意,而她却对茫茫宇宙起了探索之心,正应了她的名字——谐音的天意。
到了四舅家,依然是舅妈先迎出来,满脸的皱纹开出朵朵灿烂的桃花,一片绯红。她又一下子扑进妈妈怀里,使劲地拍打着妈妈的后背说:“这个老憨子看的还真是准呐!”我问老憨子是谁,妈妈趁机挣脱了舅妈,转脸跟我说,你四舅喝了太多的酒,已经老年痴呆了,现在谁都不认识。我有些错愕,快步往里走去寻四舅。四舅坐在正屋的一把大木椅子上,目光呆滞。“四舅,四舅!”我大声喊,四舅抬起眼,面无表情地“嘿嘿”两声,舅妈让我别喊了,说他考上清华大学的孙女都不认识,哪里还认得你!我想四舅确实痴呆了,一屋子的人吵吵嚷嚷的,他惘若未闻,自顾自打盹呆坐。
天气炎热,一群调皮的孩子在室外呆不下去,一窝蜂地涌进来。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四舅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冲着这帮孩子伸出手,从里面拽出一个男孩,满面笑容地跟这孩子握手,嘴里不停地说,好,好,不得了……屋里所有的大人都愣住了,大家的某种记忆被唤起,他们像着了魔一样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盯着这孩子,询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将来不得了,这天眼看出来了。妈妈喜出望外,连忙走到孩子身边,一把从四舅手里把孩子的手抽出来自己紧紧拉着,跟众人解释,这是她的外孙。
没错,是我儿子。
后来四舅的神操作经由多人的转述变得更加神乎其神,儿子因此得到了爸爸,也就是我家先生的格外关注。本来这孩子养的随性,平时不怎么管束,这下,经过了通天意的四舅的圣谕,他爸爸觉得这么好的一苗子生生被我荒废了,于是严父各种管教齐上阵,直整得小孩日渐“规矩”。我提醒先生,四舅依然痴傻,偶尔发癫万不可以当年论见相看。谁知人人都是对好话迷信到无以复加,人家眼睛一斜:你可通天意?不信四舅的信你的?
近一年时间没有去看四舅了,前几天打电话给妈妈提及四舅,妈妈说不少在外地发了财的人返乡带孩子让开过天眼的通天意给瞅瞅,来了多次,看四舅眼皮也不抬一下,也相信他傻了,渐渐的都不来找了,现在倒是落得个清静。我叹声气,心里还是接受不了四舅老年痴呆的事,妈妈听见我叹气又补了一句:明明是自己家孩子不开窍,还赖你四舅傻,他可是个人精,长着天眼通天意傻不了的。
如妈妈所言,四舅是清醒的,而且是人世间最清醒的那个人吗?一定是的,所谓的有天眼、通天意,原是四舅本性的纯良厚道,对他人的关爱同情加上自己的朴实自信,活得坦然明白罢了。
祈愿四舅安康福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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