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水清心宁
她还没彻底从睡意中醒来,有亮亮的光斑在她脸上逗留,应该是昨晚窗帘没拉严实。周六的早晨,这个时候还早,今天更不能着急起床。她想侧身再眯一会儿,爱人的腿压在自己小腹上,她没有动身,只侧过脸睁开眼看看枕边人。睫毛颤动,薄薄的眼皮下眼珠滚动,明显的醒了。在看我是不是急着去见他?她索性闭了眼装睡。
“你是去妈那边吃饭还是在家里我们一起吃?”爱人问她,坐起身准备起床做早饭。她起床说:“你难得能睡个早觉,我还是去那边吃吧,不然,女儿也不好好吃饭。”
这几年布湾镇越来越多的人家把孩子送市里上各种补习班。作为教师的她更懂得优秀教育资源的重要,女儿刚读一年级他们就每逢双休送市里,上午钢琴下午奥数。今天周六,她照例是要带女儿去市里的,只是今天有些特殊,她要去见那个人,那个当初自己寻死觅活非嫁不可的人。
爱人还是没能睡踏实,正洗着脸,爱人穿着睡衣从卧室里探出身子问她,你觉得那些钱够吗?她说,哪能一笔一笔记得清?不过那钱是绝对足够了。爱人退回屋里,嘴里含含糊糊说,要不,你再多拿些。
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走出去,爱人又追出来说,别忘了带水杯,还有你的茶,你又不喜欢喝外面的水……她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拉开肩包让他看,她和女儿的茶杯,她的红茶茶包。
刚才她就有意地加快洗漱速度,尽量不让爱人觉察出自己刻意打扮免得他心里不好受。平日里不善言辞的他,也不是石头肠子木疙瘩心。当年自己的疯狂,毕竟他还是知道的。
当年,她和那个人的风风雨雨,整个布湾镇的人都知道的。
她和他初中高中同学,毕业时他考上省城的大学,她考取了师范院校。从省城回布湾镇,她读书的那个小城是必经之地。只要有假期,他必定在放假的当天赶到她的小城,哪怕再晚,凌晨的火车也好。
她读书的小城产茶,大小的茶舍星罗棋布。有河横穿小城,夜晚的河边,茶舍的灯光漾在水波上,情人的眸子般摇曳迷人。
他喜欢喝红茶,他带她一间茶舍一间茶舍地品尝,看茶舍雅致的布置,看茶舍临水的倒影,看茶舍菱形的扇形的窗格子外的风景。她原本不喝茶的,穷人家的孩子,喝水没这多讲究,渴了就大口大口地灌。他笑,说那是牛饮。她就握了空拳打他,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家,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家。他哎哟哎哟地夸张着叫着躲着,躲着躲着却抱在了一起。
她也就学会了喝茶,却只喜欢他喜欢喝的红茶。暖暖的,琥珀色的金黄,透着岁月的沉淀质地,厚重,踏实。
他送她精致的茶杯。杯子,一辈子。他买包装精美的红茶送她,她说,我不会喝,这么贵,可惜了。他嗔怪:“不送给你,我送别人吗?”
她养成了深夜捧一杯红茶,于灯下读一首小诗,一篇散文,读他写来的信。琥珀色的茶,能暖心,长长短短的信,能醉人。
网图。侵,删。大二那年,她的两个弟弟都读初中,家里一时拿不出姐弟三个的学费。他知道了,二话没说就送了她足够一年的生活费和学费。也是从那时起,她在心里把自己看作他的人。自己这一辈子怎么爱他,也偿还不尽欠他的这份情。
两个弟弟的学费一年涨过一年,他也就年年送她学费。她怎么也没料到,大学毕业那年,他却和另一个女孩子去了更远的城市,一起去读研。她像一堆他毕业后遗弃在宿舍里的旧书本,多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认真去爱的人极容易中毒,付出全部地去爱,一旦失去了那个人,也不再在意自己的生命。她跳河,父亲救起了她;她割腕,弟弟及时撞开了门;她绝食,父母和弟弟夜以继日地轮流守坐在她床前。
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去劝解她,也找不出能劝说她的话。
死是不可能的了,可也不能这样让父母兄弟陪自己受折磨。她终于能撑起身起床,对他的恨在心里结成了硬硬的痂。她在日记里写:曾永,我这辈子不欠你一分一毫!那本日记,她放在了柜子最底层,再也没有打开过。
布湾镇响应市里号召,开发红茶项目,原本稀缺的红茶市面上一下子多了起来。彼时的她已经在布湾中学教书,闲下来时,她也会偶尔泡一杯红茶,琥珀色的金黄,透着岁月的沉淀,适合怀旧。她想,自己这辈子再不会爱上别人了吧。
她还是爱了。起初她只是迫于年龄和父母每每见到她时那无声探寻的眼神。自己曾是父母的骄傲,是村子里走出来的少有的几个大学生,她知道年迈的父母眼神里的期盼。
有人介绍,她也就答应了,关系确定,举办婚礼。父母和他从不提她读书时的一字一句,她明白,他是知道个中内情的,内心里,也是在乎自己的。
他喜欢喝绿茶,居家日子的口粮茶,包括买给她的红茶,也是简易的包装,但他能买得到价格适合而色泽口感都能让自己满意的茶来。他就是这样的人,言语不多,做事稳实。
夏日里他劝她改喝绿茶,她说绿茶太苦,他也就不再吱声。
那天她接到电话,刚好下课。陌生的号码,陌生的男声,却叫出自己的小名。她问,谁?我。男人报出自己的名字。
是当年的那个人。
他说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回来看看。能见个面吗?
她坐在办公桌前半晌没反应过来,头脑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上课铃声把她拉回现实,课也就上得不像样子。孩子们疑惑地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神不定,索性让孩子们读课文。她感觉口发干,举起杯子时才发现今天的杯里忘了放茶。定定神,她就笑起自己来,一个连声音都辨别不出来的人,怎么就让自己乱了方寸?再走上讲台,课也就行云流水了。
再见,她差点儿没认出他来。虽然没有啤酒肚,可也已经明显发福。他说我没想到你带孩子来,我要知道,应该给孩子准备一份礼物的。她让女儿叫舅舅,他一楞,还是喊叔叔好听。她笑着纠正,不是好不好听,是应不应该。
她就拿出了那包钱。他说,你还在恨我?
她说,哪会呢?我要恨你就不会还给你了。
她谢绝了他要带女儿去购物买衣服的要求,拒绝了他说的早已订好的午餐邀请。她说女儿中午吃过饭还要休息一下,晚上的文化课安排的时间紧。
她回到家爱人还没下班,正准备着饭,爱人回来了,提着酱鸭,花生米,看样子是把一个人的晚饭想好了。爱人看见厨房里忙碌的她,一边帮着打下手一边说,我担心你死灰复燃会回来的很晚呢。
她夸张地笑说,还死灰复燃,我还跟着他跑了永远不回来了呢。他脸红红的笑,耳边是抽烟机咝咝的响声。只有她知道,她的心里,即便以前还保留着那份爱恋,在经历了爱的山川河流的跋涉,经过了岁月油盐酱醋的淘洗,当再一次立于他的面前,那爱恋也犹如雪狮子向火,瞬间就模糊了轮廓,转眼已踪影全无。
吃过饭,一家三口往常一样灯下读书。她主动给他泡了一杯绿茶,给自己也泡了一杯绿茶。他问她怎么改喝绿茶了,红茶没有了吗?
她说,有。我只是想尝尝。
她突然觉得一向喜欢的红茶那滞重的暗红,怎么看都像红酒,很暧昧的样子,第一杯之后不管是色泽还是味道就只能是一杯比一杯淡下去。绿茶则不然,苦过之后,茶水褪去了青涩,反倒有了甘甜留在唇齿间。
绿茶甘,红茶暖如果喜欢,点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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