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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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喝水，不是渴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都能忘掉水是生命之源这个事。水这个概念，更多时候，是在我打完球后，不想被球场旁卖饮料大爷宰的时候，我才会把那个选可乐的想法换成水。

水对我来说，一度都是没得选择的选择，那咖啡更不用提，等同于小时候被捏着鼻子灌的中药。我一度连三合一的速溶咖啡都忍受不了，所以看到那些电视上喝美式黑咖的人，我都以为他们天生就有受虐倾向。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在健康的情况下，享受良药苦口的折磨。而且，这还不是药。

在国内的时候，我生活的这个小镇，最普及的饮品是冰箱里半凝固的汽水。高端点的就是非主流文化沙龙会所——奶茶店，我虽然喜欢喝汽水，但是我对奶茶更排斥，我讨厌那个氛围，总感觉那是女孩的东西，真男孩就该喝可乐，还必须是冰的，能一口气吹掉绝不两口气。而真男人，就该可乐兑白酒，越喝越上头。

在离开这个小镇，去外地上高中和大学之前，我都是可口可乐的忠实用户。就算川普和巴菲特来了，当时的我，也能自信满满的表达对可乐的热爱。那时的我就像刚冰好的可乐，热烈、刺激、直率的表达青春的色彩，每天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彻夜不落，俗称日不落。对于不喜欢的东西，听到就排斥，所有的经典的东西都不屑一顾，不会去尝试不感兴趣的一切，还死脑筋听不进去任何劝导，不管经历了多少时间洗礼，都不能让我这个太阳落下。

然后，我来到了韩国，这个视咖啡如命的国家。很难理解的是，韩国应该是受中国文化影响很大的国家，我一度以为他们的生活习惯应该更传统一点，至少在饮料的选择上，茶叶也应该占到一定的比重。

可事实是他们无论老少，对咖啡的接受程度甚至超过了可乐等饮料。在韩国大街上走，你每走几步，能看到的最多的小店就是咖啡店，在一些区域远超便利店的数量。从年轻人到老人，甚至是在工地工作的工人，他们休息的时候，都会手上捧着一杯美式黑咖，站在路边一边喝一边聊天。几个高中生下课，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手上也会捧着咖啡一边喝一边走，最令人惊讶的是有些小学生，他们都会捧着咖啡津津有味的享用。

这让我一度开始怀疑，是不是韩国的咖啡并不是苦，而是甜或其他的味道。不过想归想，对咖啡的成见并不会因为这些，就产生些许的动摇，年少轻狂的我还是连尝试都不会去尝试。直到有一天中午，我逼不得已的走进了一家咖啡店。

那时我正在读语言研修班的三级班，班主任会在学期中找班上的学生单独聊天，主要就是聊聊家常和生活，顺便对以后进入那个大学和专业，提供一些意见和帮助。其实这些在下课后，在班里聊就可以，不过当时的班主任很喜欢我，主要源自我课上很会活跃气氛，她就在聊完平时的内容后，请我去学校门口的咖啡店坐坐，我这么尊师重道的人自然不能拒绝。

但是一进咖啡店，点餐的时候就把我难住了。一堆英语音绎词让我直接头大。因为韩语是拼音文字，早些年受中国的时候，他们语言中大量的词语就是音绎的中文，现在又受美国的影响，他们大量的词汇都会直接音译英语，我英语水平本来就一指深，碰上这个变形题，我大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办法，我只能拿出考英语时最常用的招数，排除法加蒙，推理菜单排在头一位的应该都不差，直接点了那个。就像在中国，点菜举棋不定，就直接点招牌菜。

老师在旁边张大嘴巴看着我，再三确认我是否真要点这个，这让我大男子汉气概直接蹿上头，坚定的点头加确认。但是看她一边付款一边犹犹豫豫看我的眼神，让我冷汗直冒，怕是点了个天价饮料，让老师下半个月只能泡菜伴米饭。招牌菜是好，但档不住它价格刺客的属性。

咖啡端上来，我闻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拨开记忆的闸门，那些痛苦的回忆一页页翻开，最后定格在童年时期被老妈捏着鼻子灌中药的画面。本能的恐惧让我汗毛一紧，冷汗拼命的从毛孔的缝隙向外涌，我本着要保持体面的原则，拼命的想让大脑分泌多巴胺，让自己稳定下来。

“这确实是苦的味道，这就是苦！”大脑不听我的劝告，歇斯底里的在脑袋里打滚，而我倔强的体面却在苦口婆心的劝说：“你闻这味道，还是挺香的，可能那就像油炸臭豆腐，闻着臭，吃着贼香。”就在我和我的大脑百般交涉的时候，老师看出了我的犹豫，问我是不喜欢吗？这时，我的体面在求生欲刺激下，直接按住了大脑，给了它一个脑瓜崩，叫它闭嘴。我直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控制肌肉的抖动，把咖啡送到了嘴里。

一口下肚，大脑领着口腔和味觉一下占领了智商的高地，控制着我的面部神经，做出了一个吃了屎一样的表情。老师看着我，像终于猜到正确答案一样兴奋，但还必须强行掩饰作为一个老师的体面，把笑声从齿缝里一点点往外漏，最后连手都用上了，才让自己憋的没那么难看。我尴尬的笑了笑，用挠头的方式来装傻，语言的薄弱，让我连掩饰的话都说不出来。但是，我还是回绝了老师给我换一杯的好意，坚定的把这一杯喝完了。有时候苦的东西不仅对身体好，对面子也挺重要。

自那之后，咖啡直接上了黑名单！还是置顶的那种。内心扬言再三和咖啡不共戴天，甚至每日都三省吾身，检查自己对咖啡的恨是否有降低，如果有就从回忆里搬出来忆苦思甜。

然后时间跨到我搬到校外去住，我的房东是个台湾人，和我在语言研修班里就是朋友，他住在我楼上，平时经常会喊我出去一块吃饭。他早年间在美国上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来到韩国继续学业，他英语很好，高中时就去了美国，早早的接受了美式文化的熏陶。我俩吃完饭，他都会让我陪他去附近的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他也不喜欢喝黑咖，一般都是喝焦糖玛奇朵或其他甜咖。我经不住他天天在身边叨叨，某天就尝试买了一杯，一下就把我味蕾打开了，咖啡还能这么好喝？甜蜜的焦糖，融入浓郁的牛奶里，搅拌上香草的味道，最后浮上咖啡灵魂的焦香，幸福和甜蜜，温暖过舌间，流淌进心灵。

后来，我偶尔也会在饭后陪他喝一杯咖啡，不过也是偶尔，我还是不那么喜欢。虽然好喝，不过还是太甜了，私下里一个人的时候，我脑海里绝不会冒出去喝一杯咖啡的冲动。

房东的好日子也持续多久，他因为听信女友的话，借钱投资了金融产品，正巧碰上了大瀑布，直接斩到脚踝。吓的他那段时间路都不会走了，人生的颜色直接暗掉，头发开始爬上白色，每日浑浑噩噩，烟不离手，每天离着十米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和辛酸。

他为了还钱，开始做平时瞧都懒的瞧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在码头拉货。他的这个工作，很累，因为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什么时候工作是以船进港的时间决定，有时通知你凌晨两点去港口，你可能去了后船到五点都没到，生活规律完全打破。这个时候，他大量的收入都要拿来还钱，所以平时的奢侈生活都成了过去式，他开始大量引用咖啡，我经常能在他门口看到一堆喝完的咖啡纸杯。他平时肯定不会喝这么多咖啡，但是这个工作环境让咖啡成了他安全驾驶的保证，没有咖啡，他根本不能忍受下来这样的生活。

这个时候的咖啡，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依靠，除了咖啡和香烟，他一无所有。咖啡伴随着黑夜和清晨，以及凌晨时港口的风，和车窗外零碎的风景。而香烟，就是每个胡思乱想的夜晚，和每个寂寞的时刻，手指上的点点星光。这点星光，能让生活的灰暗，挤出一点希望的缝隙，找到一个前进的方向。

后来再见他，是缓解了欠款压力的时候。他正排队在咖啡店买咖啡，我上前打招呼，惊讶的看他正大口的吸着美式冰咖。我疑惑的问他怎么开始喝这种了，他说一开始他也不想喝这个，但是他当时吃饭都有问题，喝咖啡就是为了打鸡血，能喝就行，所以他只能喝美式黑咖（美式咖啡是最便宜的种类，一杯现磨的黑咖只要8-9块。）来保持清醒。一开始喝，他根本受不了，差点吐出来，但是现实又让他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咽，这样喝了几次，突然有一天，他竟然觉得黑咖不苦了，相反还特别好喝，越喝越喜欢。我怀疑的看着他，但是看看他的样子，确实不可能说谎。

这时，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对黑咖又产生了好奇。而且越来越好奇，就像心里住着一窝猫，每天在拿爪子挠我的心头肉，越挠越痒。

然后，我鼓足勇气，去咖啡店买了一杯，带回家，关上门瞅了纸杯半天，咽下一口口水，打开吸管插进去，不思考，不犹豫，直接吸了起来。第一口，我就崩溃了，妈的，还是苦，而且怎么能有一种饮料能这么苦，苦的这么纯粹，苦的灵魂颤抖还有人愿意喝？我想放弃，但是想起房东的话，我又硬着头皮继续喝了下去。第一杯，我就是完全靠着一不怕苦，二不怕苦的精神熬下去的。我完全没有体会到任何美妙，但是房东说几次之后就好了，我决定姑且再试个几次，如果还不行，我先去把房东的门砸了，然后再永远和咖啡划清界限。

等到喝完第二杯的末尾，我似乎就感觉到了苦味开始下降，甚至喝完后那个闻起来诱人的香味，好像在舌头里扎根，开始在嘴里久久不散。我开始意识到好像有意思的事情要发生了。

然后就是第三杯和第四杯和很多的以后，味道开始越来香，苦味甚至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咖啡带来的是香浓和淡淡的酸味，我开始频繁的尝试不同店铺的黑咖，从廉价的小店，到贵一些的门店，我竟然开始能尝出来不同店铺的咖啡，味道是有区别的，这让我对咖啡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有一段时间，我痴迷于研究咖啡，在知乎上搜索了许多和咖啡相关的问题，在网上查找大量的资料和视频，甚至还买了一本咖啡的书籍，叫全球上瘾。然后我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实践手冲咖啡，买了很多价格昂贵的豆子，从蓝山咖啡到瑰夏，我都买来开始尝试，从时间控制到温度控制，然后优化手法，尝试不同的研磨度，控制这些变量来引导咖啡口味的变化。好的咖啡豆其实会进行浅度烘焙，这样能更大程度上保留咖啡水果的味道，体现出咖啡味道的层次和变化，而单纯的焦香，是工业咖啡为了统一标准和口味，作出的妥协。这样适合大面积推广，便于掩盖豆子本身的缺点。

我为了验证自己的手冲味道是否靠谱，我还拜访了釜山几家做手冲的店铺，得出的结论是我冲出来的味道，并没有偏离轨道，至少以我的口味来讲没太大问题。咖啡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体验，每个人喜好不同，也不能说水果和坚果的层次美，就一定比深度烘焙的焦香要高级，只是更大范围的去体验，会更能发现自己的喜好，也能看到这个世界有多少的不同。

我从来不会因为咖啡的味道区别，去点评那一家的问题。不同的咖啡店，他们面对的客户不同，千变万化的味道是迎合不同的你我，就像每个在街上奔走的人，都有一个必须要清醒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为了家庭，或者是为了自己，也或者是理想和人生。人间的百态，汇集成了许多的图画，而咖啡就是为了这个或那个风景，涂抹上的点缀，或许平淡，或许浓艳，或许炙烈，但是味道只有每个咽下去的人才懂。

房东终于在某一天还完了欠款，也时来运转换了一个高薪轻松的工作。他每天笑嘻嘻的去上班，周末也能放下一切，去体验久违的生活。但是曾经灰暗的生活，让他的生命有了力量，面对再困难的灰暗，他也能把炙热的动力灌进生活，拿起咖啡穿越人海。

我看着周围的人，每天忙碌的奔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也会拿起咖啡，迎接每天八九点钟的太阳，永远热爱生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