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十二月十四日,我家那条名叫小虎的狗走了。
虎子是我们在乡下养的一条土狗,那时我们一家还住在乡下,那时候院子还很大,铺的平整的水泥地,东面的墙头处留了一块菜畦,常年种着香菜油麦菜和大葱,菜地最靠南面的地方种着一颗油杏树,就是这棵不足二十米的果树拴住了虎子的一生,让它没有任何一次机会走出牢笼,直到它濒临垂暮走向死亡才得以获得短暂的解放。
我已记不得小虎到底是多大来的我家,依稀记得那时候小虎的个头还很小,只有一只和它差不多大的小狗作伴,那时候同学刚给我抱来一只乳猫,我向来爱猫,觉得猫咪生的小巧可爱,于是我对小虎和另一只乳狗就失去了热情,一心全在那只奶猫身上,可弟弟不喜猫,老人们也常说猫不如狗,猫喂不熟,性子野得很,不如狗来的忠诚憨厚。
后来和小虎作伴的乳狗得病死了,乳猫也慢慢长大成了母猫,母猫做了两次妈妈,可一只崽也没能留下,它在生下第二胎猫仔后,在一天晚上外出再也没有回来,而我至今仍牵挂着那只母猫为什么不回家,或许是被谁家留下了吧,也或许死在了某个角落。于是啊,小虎只剩自己,而我也并没有对小虎有多大的关注,只要我想起它来,总是满怀愧疚,觉得我们家亏欠这条狗太多太多。
当时我家的经济状况堪忧,能做到饱腹,但很难追求食物的质量,粗茶淡饭饿不了肚子,但顿顿吃也让人厌烦,在这种情况下,虎子吃的东西自然要比我们更简陋,从来都是剩菜剩饭,有时候剩的饭菜少了,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虎子并没有因为我们家穷就敷衍了事,每次有陌生人路过,它就牟足了劲的大声汪汪叫着,尽到了一个最忠诚的看家狗的责任。
随着它身型在慢慢长大,家里就把它拴了起来,拴到了那颗油杏树下,这一拴就是十几年,它的自由就永远停留在小时候,活动范围取决于那条狗绳的长度,狗绳一拴,意味着它今后失去了奔跑撒欢的权利。
一个简易的用石砖垒起的窝,为了避免下雨淋湿,狗窝顶部上堆放了许多烂木板又铺了一层油纸,一个破旧的吃饭的盆子,成了陪伴虎子的全部家当。
于是虎子死后,我常常后悔起来,油杏树距离堂屋的距离是那样近,我却总是不愿意到那颗油杏树下去,不愿踏出屋里一步,不愿到虎子身边去,不愿陪陪它,它又是多么渴望我到它跟前去。想起我每次住校回家来,虎子总是那样的热情,尽管有狗绳牵制,它总想要凑到我面前亲近我,一会坐下摇着尾巴,一会打滚呜呜叫着,伸长舌头,睁着圆圆的眼睛,浑身解数的去讨好我,我伸手去摸它的头,它又热情的回应我。
后来,我们全家人都不住在乡下了,虎子却被留下了,它被托付给别人喂养,至于被托付的人一天来喂虎子几次我不知道。好像我从来都没在乎过它是否吃的饱,是否住的暖,我所有的爱和关心都留在了嘴上,留在了纸上。我大概好几年都没有回去过,也没见过虎子,似乎已经忘记老家还有一条孤独的狗在等着我们回去,老家的某个白天与黑夜,门外的每一处走动,虎子是不是都惊喜的以为是我们回来看它了。一年,两年,许多年过去,然而我们始终没有一个人回去过,一次也没有。
有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厚,气温一度降低到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冷,母亲还给我打来电话,说想起家里还有只狗,惦记着家里的狗,不知道它能不能挺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也在心里祈祷,希望虎子能度过这一难关。
过完年,母亲回来,顺道回老家去办事,看看狗子,母亲还没打开门,在开锁的功夫,就听到里面呜咽呜咽的狗叫声,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声声呜咽,我的血液沸腾了起来,激动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悬着的心仿佛放下来,来时的路上,我幻想了许多,最糟糕的就是一推开门就看到躺在那颗树下早已冰冷不知何时死去的狗,当时我的眼眶就湿润了,母亲手有些抖,我帮着一起推开大木门,荒凉的院子里,虎子那骨瘦嶙峋的模样一下映在我们眼前,纵使是一个多么冷漠的人,此时此刻看到这一情景,也会忍不住落泪。
愧疚占据了我的整个思绪。刺痛了我那颗无情的心脏。虎子疯狂的拉扯着狗绳想要亲近我们,蜷曲着只剩骨头的身子,头伏在我的脚下,不停的摇晃着尾巴,一声一声的呜咽像尖锐的小刀一样一遍又一遍的朝我划来,仿佛在说,主人你终于来看我了,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不由的让我悔恨,自己竟然能够忍心五六年不来看它,不在乎它的生死。我的眼泪就哗啦哗啦的往下掉,打湿了它的皮毛,虎子哪里知道我的心情,只是激动的在我脚边打滚,这个重逢的画面,多少年来它一定期盼了好久好久。可是我却始终没来看过虎子一次。
母亲也动容了,在一旁感叹的说,这狗命真大,那场雪那样厚竟然还能活下来,这次一定得把它带走,不能再把狗扔在家里了,瘦的可怜。听到这话,我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掉落下来。于是我和母亲就把虎子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年纪大了比较清闲,没过几个月虎子就被养的胖胖的,我们都称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皮毛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光滑。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死亡来临前的回光返照。这大概是虎子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验到饱腹与温暖的感觉。
我们知道,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完全有足够的可能性去选择是否让某个人在你的生命里长存或者离去,而狗的一生是被注定好了的,一旦它被选择,它的生命只有它的主人。在它今后的十几年的寿命里,无论贫穷还是抛弃,它都会忠诚于它所在的家庭,直到它走向死亡,这一段缘分才得以终止。
再后来,我升高三,大部分时间都是住校,很少回家,见到虎子的次数变成两周一次,相比五六年的分离,两周似乎不算什么分别。即便放假回来我也只是匆匆忙忙的摸摸它的头就不见了身影。
冬天时,我从学校回家,外婆犹犹豫豫的给我说,虎子死了,不知道是冻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已经好几天不吃饭一直躺在狗窝里一动不动。有时就拖着虚弱的身子探出头往门口处张望,都寻思着是等你回来吧。狗被卖给了狗贩子,卖了二十块钱,然后把钱递到我的手上,我呆愣了一会,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外婆又安慰我说,你三奶奶家的狗生了一窝狗崽子,明天就去你三奶奶家抱几只,这次咱们好好养着。
我摇摇头,很平静的走向虎子的窝,再没有那个活蹦乱跳的身影出来迎接我,一切都是空落落的,狗盆里还有剩下的饭菜,我蹲下过了好久,回想着过去见到虎子的每一次场景,想着它每一次都热情的迎接我,心里仿佛在滴血一样难过。
虎子年纪大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它迟早都会离开我,但是没想到它走的那样突然。而且我对它的关心又太少太少,以至于根本不在乎它的存在。
这是一种解脱,我安慰自己,这对虎子来说是一种解脱,它终于不要跟在我家受苦了,希望它下辈子不要做一条狗,不要再投胎做我家的狗。
我的愧疚是那样短暂,短暂到,第二天我就忘记了悲伤。于是,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外婆递给我的卖虎子的二十块钱,我保存了起来,至今一分也没动过。
虎子死后,从此我家再也没养过任何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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