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他的头发多而密并且黑得发油,如果有人看了他的头顶,就会发现他那头顶像是油汪汪的一片黑水。永远在荡漾着。
他姓段。
没名字,他从记事起就只知道自己姓段。是老姚告诉他的。老姚大名叫姚广泰,是段的养父,自从1993年姚广泰从村子的山涧处捡到了段,至今也把段当做亲儿子抚养。在段的印象里,姚广泰一直是和蔼可亲的,从来不会打骂他,可如果要是段问他名字的事,姚广泰的脸就会立马变地像黑水一样。
段小时候有次从学校回来,闷着脸问正在劈柴的姚广泰:
“老姚,我到底为什么没名字啊?你快给我起一个啊。学校里的同学们都他妈笑话我。”
姚广泰早就跟段说自己不是他父亲,让他别叫自己爹,所以段打记事起就称呼他为老姚。这时正在劈柴的姚广泰顿时停住手下的动作,脑袋猛然向段转去,咣当一声扔掉手里的铁斧子,然后一把提起段的校服领子,把段提到可以与自己对视的高度,嗓音极粗地低声说道:
“以后别再提这件事儿!”
段当场就被姚广泰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哭,泪水闷在眼眶里,努力不让泪流出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平常生活中和蔼可亲的姚广泰这时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段晚上睡觉时意识到,没名字这件事儿像是什么不能明说的上古秘辛,所以,姚广泰唯独把这个看的极重。
姚广泰知道,绝不能给他起。
天空②
转眼间,已经到了2010年。
段这孩子打小脑子就特别聪明,段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就在班里自我介绍:同学们大家好,我叫段。班主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自己没有名字。其实他曾经给自己也起过名字,不过无一例外,第二天就会完全遗忘,他有次想到一个绝佳的名字,写在纸上,然后再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晨光,让他帮自己记着。可同样是第二天,纸上的名字、自己脑中的名字还有晨光脑中的名字全都不翼而飞,再也找不到。从此以后,他就放弃了。于是他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只叫段。
段说的话让班主任和底下的同学们一阵疑惑,他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名字的人。班主任忍不住问他:
“你家里人没给你起名字吗?”
段回答说是的。然后班主任哦了一声看起来好像已经恍然大悟了,其实段知道,这个傻逼班主任什么也没明白,什么也没悟出来。这时班主任想了想说:
“要不你就叫段光辉吧,光辉是咱们班的口号。”段点了点头,段有点高兴,但也非常担心,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来讲的话,段有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他想起了小学初中时的班主任。放学后,他独自骑着自行车回了家,学校离家不远,也就两三公里。他骑在路上看着路旁的花花草草还有个别地方已经漫上的湿润水泥,他想,明天可能又是那样,他很疑惑,自己也不能去问老姚,他可不想再被老姚拎起来了。实际上,这几年,他都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可还是想不出来原因,这种事实在是太离奇古怪了。他骑着车想,一不留神,车把往道路旁边的泥坑那里顽皮地歪去,他又来不及反应,连车带人掉进了泥坑里。段坐在泥坑里,叹了口气,起身扶起家里唯一的自行车,用没有被泥水污染的局部校服擦了擦车座又旁若无人地坐上,往家的方向骑去。
到家后,段推开涂着黑漆的木门,院子里正趴在地上的黄狗突然警惕地站起,目光死死盯着门,一看是段,野狼似的目光就又焕散了,重新趴下,继续忧郁地发呆。段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从角落里拿起一块破布把自行车上下擦了擦,把车摆在狗窝的对面。黄狗没在乎段用自行车挡住了它窝的风水,已经见怪不怪。
段穿过植物公园似的过道,这些绿色植物都是老姚种的,一年死一批,然后一年再买一批。段轻步走进屋门,房屋里没有一点声音,静默中带着压抑。他喜欢这种气氛,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他为了不打破这种气氛于是缓缓靠近卧室的门,通过卧室的门往里瞧看,他看见老姚坐在床上背对着他,手里还好像拿着东西在看。他打开门,走近老姚,可老姚还浑然不觉。段看到老姚拿着一张照片在看,是许叔,大名许向志,是老姚已故的恋人。
段知道,这么多年来老姚没有再续个伴侣,大概原因就是还忘不了许叔,他总是端拿着许叔生前的照片左右反复地看。段率先打破了这美妙绝伦的气氛:
“老姚。”
姚广泰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抽搐,但很快恢复正常。姚广泰用衣角擦了擦照片,藏在怀里。动作熟练又不可察觉。姚广泰回过头来看着段。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段也看着他,段觉得老姚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十岁。此时的段的心不禁突然一揪。姚广泰往左移了移坐着床的屁股,然后拍了拍刚腾出来的还带有余热的位置,示意段坐下,段狐疑地坐下,他觉得此时的老姚与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他坐下后,姚广泰首先拍了拍段的羸瘦的后背,不幸被段的瘦的凸起的椎骨咯了手。姚广泰没看段,他盯着面前不远处的一盆绿植,然后又看看贴在床头的伟大的、身姿伟岸的国家领导人的亲民壁纸,看着这张壁纸,姚广泰像是有了说出下面这些话的勇气:
“你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名字,你明年就十八岁了,是时候该告诉你了,我这就告诉你,你也是时候知道了,也应该知道了。”
段听到老姚说的话,他不禁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放大了瞳孔,那对黑珠子变得比往常更大,耳朵动了动,仿佛不想错过老姚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甚至他的每一次呼吸。姚广泰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要从哪儿说起,他拿起那张被裱在木框里的老照片,递给段。段双手颤抖着拿过照片,往照片上看去,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张照片,玻璃上很干净,因为姚广泰总是有事无事的用衣角擦拭,不过平平无奇的木框上,有些许黑黄色的灰尘。段看向已经变成照片多年的许向志,那时的许向志也不怎么年轻,嘴的周围留着稀疏的胡子,眼窝子很深,带着眼镜,窗外的回光返照的太阳照出的昏光反射到玻璃上,所以头发看起来有点显黄色,不算长,只堪堪到达眉毛的位置,有点卷。姚广泰看了眼墙上的那张壁纸,才说:
“你知道你许叔是怎么死的吗?”
段摇了摇头,姚广泰又说:
“就是因为当年给你起了一个名字。九三年,我跟他在咱们村的后山上捡到了你,你当时就在乌鸦巢旁边躺着,一丝不挂地躺着。当初正值秋入冬的时候,你他妈也不冷,睡的安安稳稳的。”
说到这里,姚广泰笑出了声。段仔细听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重要的点,在他看来,现在老姚说的话,没有是一句废话。段没说话,他在等着老姚说出下文。
“我跟老许都觉得你是老天爷送给我们的小天使,老天爷知道我们养育不了孩子,就送给了我们一个,你知道我们当时有多么高兴吗?”姚广泰说着看向段。段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这我怎么知道。”
姚广泰继续说:
“我和他,不管是苦是甜,半辈子都走过来了,在我眼里,老许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给你起了一个名字。”
“为什么?”
姚广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段,他摇晃着脑袋,闭着眼。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太阳回光返照后发现没有任何用处,它在做无用的自我挣扎,可即便如此,它还每日都在挣扎,不知疲倦。
“我们捡到你时,你脖子上挂了一块写着字儿的玉,上面只写了一个段字,老许给你起了个名字叫段重阳,我们捡到你的那天正好是阴历九月初九,重阳节。”
“第二天,老许像往常一样躺在我身边,而你正躺在昨天晚上老许给你做的小木床里。而老许却没了呼吸,奇怪的是,他的胸前,多了三个血红色的字——段重阳。有人把老许给你起的名字又还给了老许。”
段一下蹦着站起来,瞪大着眼睛死死盯着姚广泰,他不敢相信,害死了陪伴老姚半辈子的许叔的人竟然是自己。
姚广泰看出了段的脑中想法,摆摆手再次示意段坐下,说:
“其实也不能怪你。”姚广泰顿了顿,想了一会儿。又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怪谁。也许……也许谁也不能怪。”
姚广泰说完又自嘲地笑笑。段没见过这样的老姚,从来没见过。他不敢相信老姚对自己说的一切。他的脑袋里此时是空白的,他感觉仿佛自己突然一下掉进一个只有黑白颜色的空间,找不到东西南北,天上呼呼的风,脚下哗哗的水,还有一会儿变白又一会儿变黑的光,还听见四面八方的奔腾声,可也什么也没看见。姚广泰又说:
“还记得你以前的班主任吗?”
段的意识忽然又回到了现实,他点点头,说记得。
“他们给你起名字,这件事本就不对,你不适合有名字。”
段想了想说:
“今天开学,班主任给我起名字了,叫段光辉,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可这个名字不会真正属于我。”
姚广泰听到这里,笑了,伸头去问段:
“你这个班主任男的女的啊?”
“女的。”
姚广泰点点头,一时没忍住,哈哈笑了几声,说:
“等着明天早晨他丈夫看到她胸脯上的段光辉,我想,她丈夫那个表情一定特别扭曲。哈哈哈哈。”
姚广泰在仰着头笑,而段面无表情地、静静地看着他,段找不到老姚的笑点在哪。他笑不出来,觉得此时的老姚有点过分了,嬉笑别人的死亡,这件事本就不太君子,哦对了,老姚本来就不是君子。而段笃定,十七年前的那天早晨,当老姚看到许叔胸前段重阳那三个字的那一瞬间,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姚广泰停住了癫狂的笑声,站起身,再次拍拍段的肩膀,说:
“快吃饭吧,菜都凉了,待会儿晨光要来找你玩儿。”
段点头,起身到从墙角边上拿来两个马扎,在不到自己膝盖高的方桌面前,把马扎都展开,然后坐下。段抬头看着渐渐走出家门的老姚,他放声问道:
“你不吃了吗?”
姚广泰推开屋门刚踏出一只脚,听见段问他,他没有回头,说:
“不吃了,你自己吃就行。别剩下。剩下了明天早上你再吃,给你留着。”
段立刻咬了一大口馒头,吃了一口菜,他饿极了。吃了一会儿,他停住了,他看着手中还剩四分之一的馒头,他突然有种欲望,不是第一次,他这种欲望早就有了,他忍不住用嘴啄了一下馒头,啄完后就疑惑地晃了晃头,他总是控制不住啄东西,已经好几年了,不知道怎么养成了这种奇怪的习惯。
他不想在乎这种没意义又很无聊的事情,其实每个人都有别人不知道的奇怪爱好和习惯,不是吗?段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他吃饱了,菜没全部吃完,他收拾起来,放在橱柜里。把碗筷放在了洗刷盆里,他倒上了水,挤上洗洁精用钢丝球刷起来。他忽然听见黄狗的链子响动了,链子拖着地砖,悉索作响,不过没吠,他想,应该是晨光来找他玩了,他放下还没刷完的碗筷,擦干手走出门去,他看见了晨光在逗狗。
段走过去。晨光是个女孩,不过长的像个小男孩,俗称假小子,个子不矮,身子苗条甚至有些瘦,头发极短,只比段的头发长一点点,段看着晨光的头发,此时晨光的头发有点泛黄金色。晨光看到他出来了,下巴一指涂着黑漆的木门,示意出去。段说:
“走。”
段率先走出门去,晨光没觉得他不让女孩优先走在前面,她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男孩,事实上,段跟她都这么觉得。
“咱们去看月亮吧,今天晚上的月亮特别特别亮。”
段点点头。
他们去了村里一处空地,常年长着杂草,有时青绿有时枯黄,他们常来这里玩、聊天,不过一般都是晨光说,段听。不过今晚的段没有聆听的欲望,他现在需要安静,或者晨光听他说,不过段觉得今晚最好的选择,还是看月亮吧,他听晨光说了,今晚的月亮,特别亮。
他们二话没说就躺下,两人的身体不近也不远,正好是最佳距离,段一直觉得,朋友之间是需要点距离的,不然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腻了。四只眼睛同时看着头顶的特别亮的月亮,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他们感受到,那月亮离他们很近,触手可得那种近,怪不得这么亮啊,两人同时这样想。
这时段有点困倦了,他慢慢回忆起他与晨光以前的青葱时光,他们去山谷里的小湖里捉鱼,游泳(穿着衣服),那时阳光那么炙热,两人在湖边站几分钟,身上冒几分钟白雾,衣服就全干了。他们还去村东边的李老太地里偷黄瓜偷洋柿子,不用洗,用衣角擦擦就能吃了,非常好吃。段转念想到了,老姚用衣角擦照片那个动作,这时段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用衣角擦东西的习惯是跟老姚学的。
不知被谁挂在天上的月亮离两人的脸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
第二天,班主任果真没来上课,段暗自叹了口气。虽然他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再也不希望别人再给他起了。在这一刻,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做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的准备。将来墓碑上,只写一个段字,再写上,活过,爱过,理解过。就够了。
他总是自己想。什么都想。什么事儿都想。
夕阳③
一年后,段已经十八岁。他已经成人了,可他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变成一个大人,他无法接受一个没有名字的成人。
自从学校组织成人礼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照镜子,呼吸看了看自己的头顶,他赫然发现自己头顶上有一枚灰绿色、表面上分布着褐色、灰色细斑的蛋。他不得不有些惊恐了,他跑去找老姚跑去找晨光,可他们两人都没看见他头顶上的蛋。只有他自己看得到,他还能用手摸到那枚蛋。
接下来的他每天都伸手去摸那枚蛋,随着时间推移,他摸着蛋,越来越软。仿佛下一刻里面的生物就要破蛋而出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没有边界、不会结束、又亘长的梦。
过了将近一个月,蛋终于破开了一个小口。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拿不下来。虽然他可以摸着,可他就是拿不下来,那枚蛋仿佛长在了他的头顶。二者已经融为一体。段一想到头顶就要破壳而出,并且还不知道出来个什么东西,就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可能是鸡也可能是鸭子。好在别人看不见它,这也是段唯一值得并且应该开心的事了。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只好坦然接受,可这对段来说,接受可以,坦然不可能。他想不明白自己才他妈十八,为什么就有这么多奇怪又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虽然不想世界上别人那样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什么苦恼,可这足够压得段上下喘不过气来。
终于,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准确点来说是凌晨三四点钟,在段还在睡梦当中的时候,蛋壳碎了,碎成了两半,不过这时正在熟睡的段还浑然不觉。直到,早上他起床像往常一样照镜子,他瞪大了眼睛分明看到了,一只黑地发油的还浑身沾有粘液的幼鸟正安然地躺在它已经住了大约一个月的绝佳鸟巢——段的头顶,它的眼睛还没睁开,迷迷瞪瞪,像是没睡醒。其实本来是段没睡醒,不过他看到这一幕,瞬间就醒了。
段的头顶有一只黑鸟!段顿时就一个念头,他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他能真切地摸到它,还能感觉到它胸脯内的小心脏在段的食指肚子下微微跳动。段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遇上了这种只有梦中才有的事。
段盯着镜子仔细观察,那幼雏好像是一只乌鸦。
段正现在镜子面前观察着,突然姚广泰推门进来,说:
“出来吃饭了。”
段被姚广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双手挡住头顶,可已经没用了。姚广泰已经全部看在眼里,他疑惑地看着段。段被它看的浑身发毛,段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瞒不住了,那就全盘交代了吧,段刚要开口准备告诉姚广泰这个事儿的头尾。姚广泰抢在他话前面,说:
“你头顶上怎么有一团的黑乎乎的?”
段一听,原来姚广泰没看到他头顶上的小乌鸦,他舒了一口气:
“没什么,我头发又长长了。”
姚广泰点头哦了一声,说:
“抽空去剪剪。”
“不剪了,我打算留起来。”可见段编瞎起话来挺有一手。
姚广泰再次点点头,他从来不管段发型的事儿,孩子愿意留,那就让他留呗,自己也不能不讲理到拿剪子给他绞喽。
“洗洗脸,出来吃饭。”
“行行行,一会儿我就出去。”
乌鸦慢慢长大,它从来不吃饭,只要段吃了就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能量转化给了乌鸦。它现在长的已经比刚破蛋而出时大了一圈了,也高了一倍多,虽然是不讨人喜欢的黑乌鸦,可要是段仔细看起来的话一点也不觉得它有什么丑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乌鸦:它昂首挺胸,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不管段面朝何方。眼神里没有一丝恐惧和茫然,只有热血沸腾和勇气。它羽毛油亮,拥有一副只有在鹰雕身上才会呈现的雄俊之相。不过随之而来的缺点,就是脑袋越来越沉。段不止一次的在心底祈祷:千万不要再长大了。
值得一提的是,相比姚广泰和晨光看到的黑乎乎的一团,其他不管任何人,不管是同学还是刚来的班主任,都直接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乌鸦不存在。这也让段有点给乌鸦打抱不平,这么好看雄俊的乌鸦他们那些人竟然看不见。而更值得一提的是,学校换的新班主任也妄图给段起个名字,不过这次让段积力阻止了。但段又换了一个角度想,这对原来那个班主任就有点不公平了,为什么当初自己没能阻止她呢,每当无意想起,段心里就充满难过和愧疚,可能,一个人的成长,总会以一些人的牺牲为基础吧。
乌鸦与他同吃同睡,不管段做任何什么剧烈运动,乌鸦都在他头顶上纹丝不动,身姿始终骄傲。段和晨光有时也抽空去那块草地上躺着看月亮,像以前一样。有天晚上两人正躺着,晨光忽然告诉他自己的身体最近不太舒服,总是喘不上气来,还总是浑身骨头疼,头也疼,段听了还满不在乎地跟她说吃点药喝点水就好了。晨光听了,也就转过头去了。两人都没注意到。
此时的天上挂着的月亮,婆娑闪烁。
“最近不知道咋了,喘不上气来,浑身疼。”
段跟老姚在方桌上吃饭的时候,听见他这么说了一嘴。段此时也没在乎,低头夹着菜,又小口吸着碗里的烫嘴小米粥。
“可能是最近活干少了,休息过头了。”
姚广泰又说。
段突然一抬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下扔出手里紧握着的发黑的竹筷子,疯狂地跑出门去,这让姚广泰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段已经跑的没影儿了。
“他妈的,这臭小子,急着去投胎啊。”
姚广泰只能想到他可能是突然尿急了。就没管他。突然,就在这一瞬间,姚广泰手中的跟段同款的竹筷子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清亮的声音,那是筷子头正对着水泥地碰撞而发出的致命声音。姚广泰拿着馒头的左手,死死扶住桌角,可是此时的他已经好像被放了气的皮球,使不上一点力气,屁股下的马扎往后一滑,他不禁睁着大着眼睛,缓缓躺在地上,紧紧扶着桌子的手也慢慢松开,浑身打着哆嗦,小米粥流下来,一点一滴地斟满了他的右手掌心。
这时出门的段正朝着晨光的家癫奔着,不要命地跑,他可从来没这么快过,就算是初中在运动会上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同学时,也没这么快。仿佛他的身后正有数十条恶犬正在追咬他。
段如同村里那几架绿色的拖拉机一般,狼狈地转过弯去,一把推开晨光家的大门,然后像罗马勇士一样地一脚踢开朝他咬来的晨光家里那条黑灰狼狗,冲进屋里。看见晨光已经七十岁的奶奶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只老旧的布娃娃抽泣着。段顿时感觉此时在这个房子里有一个他无法接受的噩耗正在不耐烦地等待着他,他瞧着正坐在阳光下的晨光的奶奶,可他用觉得晨光的奶奶没有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他自己也没有。他不敢往前走一步。
他咽着唾沫弯下腰喘着粗气。他没走过去,而是隔着不近的距离问晨光的奶奶:
“奶奶,晨光在家吗?”
晨光的奶奶缓缓抬起头,柔情地抚摸着手里的布娃娃。说:
“没在家,晨光回老家了。”
这时,段头顶的乌鸦突然不可察觉地变小了,但依旧精神。
段失魂落魄地向家走去,这次他非常缓慢的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小路边杂草丛生。
他回到家,黄狗继续在地上趴着,在段的印象里,它就一直趴在那,从来没动过。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屋里,听不见一点声音,连老姚的粗壮呼吸声也听不见。
听不见?怎么会?!段赶忙寻找老姚的踪影,但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大哭并且疾呼道:
“老姚!!!”
段立马给120打了电话,然后颤颤巍巍地爬到老姚的身边摇晃他,并把他扶到了床上,老姚突然猛然咳嗽了一声,老姚的嘴张不开了,整张脸都已经残白,已经有了从白到紫的趋势,吸气少呼气多,姚广泰趁着弥留之际说道:
“去干极山,去干极山………”
段只顾着流泪,没听见老姚说的什么。段带着哭腔颤动地问老姚:
“老姚你说什么?”
“干极山,干极。”
等120赶来的时候,老姚已经咽下了平生最后一口气,只晚了一步,此时段头顶上的乌鸦哀啼了一声。
现在老姚也回了老家。
乌鸦又小了一圈,在仔细看,段的头发已经没有那么黑了。已经渐渐而又缓慢地变白,隐约第一眼看上去,已经黑中透灰了。
晚上,段爬上屋顶,他还是第一次爬上屋顶,老姚一直不让他上来,说是太危险了。段这才知道,老姚是怕他忍不住想飞的欲望。因为他现在就很想飞起来。不知道飞去哪里,只是想飞向更远的地方,比如,干极山。他以目光所及的最远距离养着那块草地,那块草地。
他看到,今晚挂在天上的月亮,离他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暗了。
“从今往后,我的名字就叫段乌鸦。”
他头顶上的乌鸦身子一阵颤抖,还冒着淡蓝色的烟。它点点头,用嘴轻轻啄啄他的头,赞同了他。
天空④
这几天段乌鸦一直低眉垂眼毫无精神,仿佛被恶鬼残忍地抽掉了灵魂。这段时间,他染上了烟瘾。他开始时先尝试了一下,抑制伤心的效果好像还不错,抽了没几天就上了瘾。他一直在观察着这座曾经与姚广泰一起居住过的房子,他在这里有过那么多的童年快乐,事到如今,他只在这里看到了黑色。黄狗最近没怎么吃东西,可能是因为很久没看到老姚了吧。它可不知道,老姚回老家了。
段乌鸦一直在屋内缓缓拖着步子走着,眼睛左右看,走一会儿,累了或者是心里憋得慌,他就喘个长气,一瞬间就舒坦了。他走到已经发黑发暗的老旧衣橱面前,里面都是他跟姚广泰的衣服,里面有许多衣服买了之后没穿过几次,一年也就穿一两次,还是过年的那几天穿,其实原因很简单。段乌鸦想起老姚说的那句话:咱衣裳又不是不够穿的,穿这些新的做什么?段乌鸦打开衣橱,一股樟脑丸与朽木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上下翻着里面的衣服,有大衣,有牛仔裤,有羽绒服,还有西服。段乌鸦提出来,看着这件蓝黑色西服,这是老姚年轻时穿的。段乌鸦又开始继续翻找,他找到了自己的衣服,是在段乌鸦还是婴儿时穿的开裆裤,里面的棉花被压扁,已然成节成块了,面料是火红色的牡丹花。
好几朵牡丹花,非常鲜艳。
一层一层的衣服下面垫着一张黄纸,段乌鸦摸到这黄纸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的手心处微微凸出着。他把黄纸掀起来,把另一只手伸进去,他没有一下拿到,好像他的中指与拿的东西之间有一段极远的距离。他身子往前一拱,把整条胳膊伸了进去,他好像摸到了一封信。
他把信拿出来,这封信的封面比那张黄纸还黄,并且纸质已经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就要碎成粉末。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拿出里面的信,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用蓝色钢笔写的秀字——
【有事来干极山找我】落款:段国庆
段乌鸦读完后第一时间就想,这个叫段国庆的人是谁?他在干极山。有事去找他。老姚让他去干极山,这封信也让他去干极山。此时的段乌鸦已经下定决心,这趟干极山他非去不可了。他发誓一定要明白个究竟,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他去干极山可能会得到他一直想到得到的东西——答案。他现在无比希望能有个答案能填充他内心深处的孤独空穴。
他于此时出发。
他给黄狗准备了一月的食物和水,他不想看到,他回来时,黄狗也回了老家。回老家固然是好事,可这样的话让自己身边的那些还暂时没有回老家的朋友和亲人们怎么办?
他们会怀念你,而你会遗忘他们。
段乌鸦从地图上得知,这座干极山在西北方向,他买了火车票,大约需要十个小时。
段乌鸦发现他头顶上的乌鸦昏昏欲沉,他说:
“怎么?困了?”
乌鸦听到后马上抬头晃晃脑袋,用力摇了摇头。
天空⑤
段乌鸦踏上了去往西北的火车。
段乌鸦和乌鸦看着这座山,它高耸入云,在远处看活像一只鸟类在用翅膀拍打着云彩,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向天空飞去。他爬了上去,在到山顶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发现这里竟然有一处道观。周围一切都被绿被覆盖着,不仔细看还真发觉不了。段乌鸦用手拨开一层层的绿植缓缓向里面走去。头顶的乌鸦蜷缩着。
眼前绿植已尽,他走到了一处院子。院子静好。道观就要面前,木制台阶上坐着一位老人,身旁有一座小青炉,小青炉旁边有一个苹果。台阶上坐着的是一位极老的老人。白胡子到胸,白头发到脖,白眉毛到腰。看上去没有百岁也得有九十。这个老人正闭着眼,段乌鸦踩着地上的散发着强烈生机的软壤走过去,对那老人说:
“你叫段国庆?”
老人睁眼看段乌鸦,点点头,重又闭上眼。
老人张口道:
“你家里人没告诉你在外要礼貌待人吗?”
段乌鸦点点头,再次说:
“请问,您是段国庆吗?”
老人重新睁开眼,指着段乌鸦的头顶说:
“你的乌鸦长的不错,挺精神的。”
段乌鸦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后退一步,问:
“你能看见它?”
段国庆再次点点头。说:
“我是二九年十月一号生人。而你是九三年九月初九生人,是吧?”
段乌鸦弯下腰死死盯着这位叫做段国庆的老人,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儿子。”
段乌鸦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叫骂道:
“放屁!你都多老了,老子才十八。照理说,你都能当我老爷爷了!”
段国庆点头,站起来。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我还真是你父亲,这一点你没法否认。
段国庆指指自己的心脏再指指段乌鸦的心脏。笑着说:
“血缘在这呢,还连着呢。”
他又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不相信。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只乌鸦妖,建国后,太祖立下规矩:任何大妖不得化形。可那只乌鸦违反了当年太祖定下的规矩,在八零年成功化形。这只乌鸦以前浪荡成性,到处留情,直到遇上了一位普通的人类女子,却被她深深吸引,并爱上了她。可是人妖殊途。在九三年九月初九清晨生下半妖之后难产而死,与世长辞了。”
说到这里,段国庆尽显疲态地抬起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擦了擦脸颊。
“你如果想成就全人,不管你想不想,你的命就是这么定的,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改,就算能改也没人心甘情愿给你改。你必须经过三劫,也就是死三个人。”
“跟你命缘极近的三个人。”
氛围忽然静了下来,两人仿佛都在思考。
段乌鸦忽地明白了。头顶的乌鸦好像也明白了。它又低下了头。
“你还没有名字吧?”
在一瞬间,山顶突然聚起黑雷,无暇的白云变成了邪恶的乌云。同时,在这一瞬间,段乌鸦身上的气质就变了。
段乌鸦笑了,他微笑了,轻轻开口说:
“忘了自我介绍。您好,我的名字叫段乌鸦。”
他面色暖和地与在他对面站着的名叫段国庆的老人说道。
老人抬头看向他的头顶,乌鸦已经不见踪影,头发也变成了灰白色,再看他的脸,也变白了许多。老人抬手想摸摸段乌鸦的脸,却被段乌鸦微笑着轻轻拨开。
段乌鸦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点着,猛然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笔直的烟雾后微笑着对老人缓慢地说:
“那,我的父亲,您什么时候死呢?”
段国庆面带不舍,不知是对这个世界还是面前的段乌鸦。
“时刻准备着,不过不用你动手。”
段国庆说着,双臂展来,身体自然地向后倒去。一阵浓浓的烟尘突然在这个院子里像炸弹一样地炸开。等段乌鸦再次睁开眼睛。面前哪里还有什么百岁老人,地上,分明是一地的鲜亮发油的黑色羽毛。
段乌鸦抬手摸了摸头顶。乌鸦真的没了。
他一下坐在段国庆坐过的木制台阶上,他忽觉身上一阵疲惫,可他依旧微笑着。他从青炉旁边拿起那个苹果,苹果还没有拆开薄薄的塑料包装。
段乌鸦轻轻撕开薄薄的塑料包装,把苹果放在手心里,左右看了看又拿到鼻尖处闻了闻,一股清香顺着鼻腔懒散地攀爬上去,他脑袋一阵恍惚,身子一晃一晃的。他自语道:
“吃不吃?”
段乌鸦顿了一会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脏位置,耳朵不可察觉地侧去,像是在听。
他又自语:
“吃吧。”
段乌鸦不着痕迹地啄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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