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分的家庭妇女

卓尔是个不安分的家庭妇女。

她小时候有次查字典，翻到“卓尔不群”这个词，立即感到自己命运非凡。但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33岁的卓尔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唯一一次接近命运的安排是前天，她在大街上被市电视台生活频道采访，问她对益民菜市改造成果作何感想？

虽然有些惊慌，但卓尔还是冷静下来，颇为捧场地说了一段，为社区便利化点赞。

当晚，生活频道晚间新闻就播出了采访卓尔那一段。

“改造后蔬菜品种多了，还能扫码支付，确实更方便了……”

正在喝汤的贺磊陡然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妻子的脸，呛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笑死你！”卓尔白了贺磊一眼，眼睛回到电视上，研究起自己。

脸色发黄，头发随意拢在耳后，法令纹随着嘴巴翕动时隐时现。丰满的身体裹着一件发旧的呢子外套，手里正稳稳拉着一架满载的老头买菜拖车。

“早知道该化妆打扮一下出门的。”卓尔心里好不懊恼。

卓尔不喜欢化妆。之前听说日本主妇不化妆不出门，在丈夫面前很少素颜。她心里是替日本女人感到可怜的，天天都要化妆卸妆简直要人命。

但现在她觉得这也是个好习惯。天知道中年妇女的脸色是多么可怕，没点粉底提点气色，满脸都是筋疲力尽。

“叮。”卓尔的手机响了，是久违的胡洁，约她明天一起吃午饭。

卓尔有些犹豫，胡洁是她的前同事，她俩前后脚进公司，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卓尔辞职做了全职妈妈，两人联系渐渐少了。到现在，两人的社交活动仅限微信朋友圈互相点赞，偶尔评论。

“是谁啊？”贺磊见卓尔拿着手机发呆。

“胡洁，她约我明天中午吃饭。”卓尔不太想去。

“去呗，反正你明天又没什么事，去开心开心。”贺磊说。

卓尔叹了口气，她心里的想法贺磊又怎么知道呢？做了全职妈妈后，卓尔实在不想再见以前的同事。

虽然现在一家三口过得还不错，但这是以卓尔砍掉自己的职业前途为代价的。

卓尔的父母在她读大学时先后去世，贺磊妈又在卓尔怀孕时查出了甲状腺癌，虽说这种癌症预后良好，但小两口确实不敢冒这个风险，担心老人的病给累翻了，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带孩子。

卓尔已经做了三年全职主妇了，感觉精气神全泄了，实在没法和结婚生小孩前的精英女白领相比。卓尔可不想以这种状态去见前同事，正准备拒绝，胡洁又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我要去美国了。”

卓尔记得，胡洁以前说过，她最想去美国，如果35岁自己还单身，就去美国投靠姨妈，不回来了。

胡洁要去美国投靠姨妈了？

这样想着，卓尔回了一个：“好，见面详谈。”

第二天一早，卓尔先送天宝去楼下幼儿园，然后去菜市场买了新鲜肉菜和熟食，作为晚饭的材料。卓尔不确定会和胡洁聊多久，但肯定到不了晚上。见面结束后，自己可以直接去接天宝，然后回家做晚饭，不耽误贺磊回家吃饭。

快中午时，卓尔赶到了约定的西餐厅，她化了一个淡妆，头发是新洗的，散着，背了一个黑色链条包，出门前卓尔特地用护手霜把包擦了一遍。

没坐一会儿，胡洁就像一只多姿的蝴蝶翩翩“飞”了进来。她踩着细高跟，黑色鱼尾裙被她扭得恰到好处的妩媚，到下颌骨长度的栗色卷发给她添了一分活泼干练。

“卓尔，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公司临时开了个会。”胡洁真诚地看着卓尔的眼睛，说，“你气色看起来不错啊。”

卓尔不禁莞尔，记得以前谈客户时，由于大部分客户是四十岁往上的女人，所以她一向的策略是，在事实的基础上略夸张一点，能夸漂亮最好，夸不了漂亮就说气质好，如果谈不上气质，那只好说气色好。

卓尔绝不信口雌黄，客户不是傻子，和实际相差太远的夸奖，只会让客户觉得不适。

卓尔说：“你哪有迟到，是我来早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点了些吃的，卓尔问：“你什么时候去美国？”

“下周。”

“这么快？！”卓尔确实没想到。

“所以要赶紧和你约一面呀。”胡洁笑起来，眼睛下的黑眼圈有些盖不住。

“那你今天还上班开会，真是够拼啊。”卓尔心想，胡洁可能想把这个月剩下这几天做完再走吧，如果自己没记错，老东家这个月底会发一笔绩效奖金。

胡洁现在单身，总该多攒攒钱，美国用钱的地方多了去，总不会真靠自己姨妈吧。

胡洁没接话，而是问，“你怎么样？全职太太的生活还适应吗？”胡洁说，“这几年太忙了，就你生孩子时，去看过你。”

“天宝现在上幼儿园了，贺磊业绩还过得去，普通人的小日子。”卓尔不想说得太用力，胡洁现在还是大龄单身，虽然今天这样看起来很光鲜，但心里的苦恐怕只有自己知道。她不想刺激她。

“那你还想回来工作吗？”胡洁看着卓尔，有点认真。

“这个问题很具体，如果齐总愿意让我周末双休，朝九晚四提前下班，随时接送孩子，那我就在这扎根……对了，齐总还是老样子吗？”

“走了，去总公司了。”

“那现在是谁管客户这边？老徐？曾采？”卓尔一边低头切牛排，一边问，可胡洁那边静悄悄的。卓尔忽然反应过来，她猛地抬头，“是你！现在是你分管客户这边？！”

胡洁被卓尔吃惊的样子逗乐了，“干吗，干吗，小点声儿。”

“那你干吗还去美国？”

“去那边对接几个项目呀。”

原来不是投靠姨妈啊，卓尔为自己把胡洁的玩笑话当真而有些好笑。

“去多久？”

“少的话，一两年，多的话，也许能留在那儿。”

“太爽了吧，你的人生目标马上就要完成了！”

卓尔要说自己不羡慕那是假的，胡洁这家伙竟然这么厉害，才几年就爬到分公司客户总监的位置上了。

想想自己和她差不多的资历、背景、年龄，现在人家是跨国公司分公司客户总监，年薪百万，还马上要去美国了。而自己，靠老公养着，天天围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转。这个差距让人心口疼。

但最让人扎心的，是胡洁说：“如果你不辞职，这个位置应该是你的。”

卓尔没说话，她自己何尝不知道，年年优秀员工的她递上辞职信时，齐总反复让她再考虑考虑。可考虑什么呢？考虑到家里根本腾不出人手，考虑到天宝生下来患了新生儿肺炎，还有严重过敏，根本不放心请保姆吗？

于是就这么辞了。

卓尔摆摆手，让胡洁别说了，她有点后悔今天和胡洁吃饭。

胡洁啊，你春风得意不干我的事，但为什么你非要把我拉到跟前，看你马蹄疾啊？

“那你到了美国，也不要只知道工作，遇到合适的人还是要放马过去。”卓尔说这话，一来是为了小挫胡洁的威风，让自己不那么堵心，二来是因为卓尔的确认为人还是需要陪伴，能找到合适的另一半才能堪称完美。

但胡洁偏偏娇憨地笑了起来，她拿出手机给卓尔看了自己和男朋友的照片。据说是美国第三方公司的工程师，中国人，和胡洁年龄相当，两人是在公司活动时遇见的，处了有小半年。对方知道胡洁要来美国，高兴坏了。

卓尔感觉自己要得心绞痛了。

“卓尔，我就直说了，今天约你出来，是因为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胡洁的表情带了些许同情。卓尔忽然明白胡洁为什么说自己今天气色不错，这是在和电视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比。

“你如果还想回来上班，就趁我现在还有些权限……”胡洁说得很委婉，但卓尔心下明镜似的，胡洁是想帮一把自己。她心里有些发酸，到底电视上的自己是有多落魄，才惹得前同事忍不住想伸出援手。

卓尔后悔来这一趟，更后悔刚刚胡洁问自己家庭生活时，说得过于谦虚。

不过，怎么说都不重要了，眼见为实。卓尔心里有了主意。

“胡洁，你晚上没事就来家吃个饭，就当我和贺磊给你践行。工作的事，我也回去和贺磊商量一下。”

卓尔了解老东家的情况，自己拖家带口的，就算胡洁帮忙入了职，后面麻烦事也少不了，再说卓尔自己也不想干老本行了，和一帮90后95后小姑娘同一起跑线，拼时间精力又熬不过人家，很难说还有什么职业前途。

但，卓尔一定要把胡洁领回家让她看看，自己的生活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糟糕，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知足常乐的小幸福。

胡洁面露难色，但看卓尔十分坚持，也就同意了。

“行，还没去过你家呢。”胡洁随后在餐厅处理了几封邮件，又拉着卓尔去商场里转了几圈，给天宝买了套乐高作为礼物，差不多四点多，两人打车去了卓尔家。

卓尔家在市里比较高档的小区，周围绿化配套都很好，卓尔家里也是花了大价钱装修的，虽说住了四五年，但更充满了家的味道。贺磊虽然挣得不算多，但基本够用，关键他很顾家，还很喜欢陪天宝玩，这在一众爸爸里简直是凤毛麟角。

天宝呢，虽然调皮，但活泼可爱，这几年经过调养，身体也壮了起来，很是亲自己。

卓尔想让胡洁看看，自己并不是她以为的苦逼家庭妇女。

到了卓尔家附近，两人先去幼儿园接天宝。

等叫到小小C班时，卓尔发现天宝正哭丧着脸看着自己，旁边是一个同班小朋友的爷爷，正气鼓鼓地盯着他。卓尔赶紧搂过天宝，问怎么了，大爷扯着大嗓门说：“你儿子把我孙子头敲了个大包，还破了！你怎么教孩子的？！”

周围人循声看了过来。

卓尔顿觉脸上一阵臊，护住天宝，“大爷，您小点声儿，我先问问老师。”对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正说着，老师带着被打伤的小朋友过来了，左边额头的确鼓起一个大包，破了皮，给涂上了碘伏。“小朋友一起收拾活动课的积木，天宝拿起一块，没注意就敲到伟伟头了，不是故意的，好在只是皮外伤。”老师也很不好意思。

伟伟的爷爷心疼地看着孙子，一边看伤口，一边问：“上回是不是他抢你的赛车？”

卓尔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个老头儿有点过分了，搁平时，她肯定怼他。小孩子互相打闹受伤多正常啊，天宝好几次被别的小朋友挠了、撞破头了，挺大一口子，她也没嚷嚷着找过谁。

还有赛车，老师明明说了不让带家里的玩具来幼儿园，伟伟悄悄带了来，引发了几个小朋友争抢，天宝就是其中一个，这种事怎么说得清？

真要说负责任，卓尔觉得老师责任更大。这老头儿揪着自己和天宝干吗？

卓尔不确定，门口的胡洁有没有听到这边的响动。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拉着天宝，给伟伟和伟伟爷爷客客气气地赔礼道歉，好一番周旋，才脱身。

走出大门，见胡洁等着那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天宝，叫阿姨。”天宝正情绪不好呢，闭着嘴不肯叫人。直到胡洁把乐高递到他眼前，天宝才笑逐颜开，甜甜地叫了几声阿姨，抱着乐高又蹦又跳。

卓尔松了口气，这气氛才对嘛！还没高兴两分钟，伟伟的爷爷牵着伟伟从旁边走过，边走边说：“啧啧啧，打了人还给买玩具。”

卓尔气得胸闷，想上去理论，胡洁说：“别理他。”

卓尔忽然有点泄气了，看来先前那场热闹胡洁是看到了。

“今天晚上就简单吃点家常菜，胡洁，你可别介意。”

“哪里的话，家宴是最高级别的款待，我可是受宠若惊。”

两人带着天宝有说有笑往家走。刚走到小区门口，卓尔发现，平时气派的大门给用塑料胶布围了起来，正在施工，门禁路面整改，地上拉拉杂杂堆了些建材。

这会儿正是下班的时候，来来往往都是人，一个没留神，天宝就“哧溜”一声钻进了胶布围着的施工区。

卓尔吓掉了魂，好在里面全是碎石和土，工人也马上发现了这个调皮蛋，毫发无损地给送了出来。想想刚刚天宝的调皮，再看着天宝一身的土，脏兮兮的脸，要不是胡洁在旁边，卓尔会直接现场给他一顿屁股开花。

但现实是，卓尔只能青着脸，掏出纸巾，仔细给天宝擦手擦脸。

“卓尔，我觉得你耐心变好了。”

卓尔只好笑笑。

“贺磊平时管孩子吗？”

“管啊，他只要一回家就会陪天宝玩，可以一直陪到天宝睡觉。”

“那还真是个好爸爸。我好几个有孩子的朋友，都抱怨老公一回家就搞手机，打游戏，孩子就跟没爸爸一样。”

“丧偶式育儿嘛。”

“真不晓得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两人带着天宝边走边聊，说到贺磊，卓尔忽然想到下午给贺磊发微信，说要带胡洁回家吃饭，他没回，电话也没接。

也许开会呢吧。

卓尔没想太多，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让胡洁先进，却发现胡洁尴尬地杵在原地。卓尔奇怪地朝客厅里一看，也呆住了。

贺磊正穿着睡衣睡裤，坐在电视机前面，戴着耳机专心打游戏，嘴里吼些不三不四的游戏黑话。

天宝最先反应过来，他冲到贺磊身边，大叫：“爸爸，爸爸，我也要玩！”而贺磊似乎正在生死存亡之间，他双手左右避让着天宝。

而天宝凭借平时和爸爸操练的敏捷，果断抓住贺磊的衣服往上爬，刚刚在贺磊肩膀上挂住，贺磊左手一个游戏操作，天宝“嘭”地摔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切就发生在几秒之间。

看起来就像一个醉心打游戏的爸爸，不理会孩子的呼喊，不耐烦地把儿子甩在了地上。

胡洁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结尾

胡洁去美国了。临走前一天，她特地打电话给卓尔，劝她再考虑下工作的事。

卓尔委婉地拒绝了，胡洁恨铁不成钢地挂了电话。

卓尔还记得那天晚上，胡洁走后，自己关上房门，一个人放声大哭。为什么自己的生活这么不堪？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让自己在朋友面前体面点？为什么要让她看起来一团糟？

贺磊带着天宝无言地推门进来。天宝爬上床，笨拙地用手轻拍着卓尔的背，嗫喏着“妈妈乖，不哭了哦”，就像卓尔平时安慰天宝一样。

而贺磊呢，他没理卓尔的别扭，拉过卓尔的手说：“贺俊的游戏装备到了，单位今天没啥事，我就提前回了家，打算天宝一回来就把他和游戏一起送去贺俊家，让天宝找姐姐玩。

“我洗完澡，接到贺俊的电话，说让我帮他先试试。刚玩一会儿，你们就回来了。”

“干吗要把天宝送贺俊那儿去？”卓尔哭得塞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你不是说好久没两个人去看电影了吗？”贺磊把手机递到卓尔面前，上面有两张今晚七点半的电影兑换券。

尾声的尾声

那天，卓尔让贺俊退了电影票，两个人在家陪天宝看了一部动画片。

看着卓尔逐渐缓和的脸，贺俊松了一口气，他庆幸卓尔没有发现，那两张电影券是刚刚她在房间里哭时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