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九点半了,小区很安静,女儿幺幺还趴在桌上,很认真地画画。
本来要提醒幺幺早点休息,一转念,想着孩子那么认真,还是让她继续吧。
我擦洗着手中的餐盘,今天的晚餐有土豆烧排骨、辣椒清炒茄子、丝瓜汤,幺幺吃得自在,自己盛了两碗米饭,可能有点撑住了,这会儿的精力才如此旺盛吧。
以前,总觉得一切为了孩子这种观念很俗,老套。等到为人父母,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自觉地就去做了,夫妻间也变默契了些。
我把洗完的碗摆放进橱柜,擦了擦手,坐在沙发里。
窗户有淡淡的光辉,月亮从那里直撒到地板上,我想着要不要拖地,手臂一阵疲倦感袭来。我索性躺靠在沙发背上,心说第二天早早上再拖也不迟。
我有点好奇,想知道幺幺在画什么。
我们家客厅的墙上有一副画像,以前幺幺喜欢临摹它,画中的主角是红头翎、绿羽毛的鹦鹉,勾着锋利的小爪子。
这幅画也有点历史,那时还没有幺幺,妻子也还只是女友,我和她去蚁岛旅行,在一条临近河水的街边,摆满了紫红色的陶土塑像,布摊上放着的小瓷壶都乌青乌青的,还有许多风格粗犷的壁画。我们牵着手,也不拍照,就慢慢地逛过去,她比我更兴奋些,一边嗔怪自己的长裙子有点碍事、应该像我一样穿条牛仔裤出门,一边在风中低了头挑选,和小商贩们大声说话、比划交流。她一开始想买副大象的画,后来嘟着嘴,左看右看,连连摇头,好像在摇掉脑袋里交锋的各种念头,终于选了这幅鹦鹉。
蚁岛名称的来源,不是因为蚂蚁遍地,而是由于地形的轮廓——我们乘着飞机下落时,一过云层,便可以看到它像极了波涛中的一只绿色小蚁,圆润的肚子、腿部、晃着的小头都活灵活现,大家纷纷赞叹。
“爸爸,我画完了。”幺幺打断了我的走神。
“给爸爸看看!”我连忙说。
“嗯——”女儿把画递给了我。
我看到白纸上有许多饱满的谷粒,涂成金黄色,一旁有几根没着色的稻梗。那些谷粒挤着挨着,密密地堆叠,从而组成了两个谷堆。
“真好看,每一粒都很有精神。幺幺为什么要画谷堆呢?”我问。
“因为幺幺晚上吃得饱,两大碗米呀,所以画了两堆谷子。”
幺幺说谷子的时候,很有家乡口音。那是跟着外婆学的,以前暑假在乡下,她喜欢跟着外婆去“晒谷子”。
被幺幺逗笑的我说:“乖~妈妈烧的菜好吃吧,待会儿妈妈洗完澡,给她看看你的画。”
正好,妻子这时推开了浴室的门,拢着头发走了出来,幺幺便拿着画跑过去:
“妈妈妈妈,看我画的谷子。”
突然眼前一阵光刺!
我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又睁开,眼前的景象已经变了,变得一片模糊。
我的视线里,没有客厅,没有沙发,所谓的墙和鹦鹉画像也踪迹全无。
幺幺的声音明明刚刚还在耳边,妻子洗完澡后,那么熟悉而愉悦的体香,难道也是幻觉么,我的嘴上似乎还有晚餐辣味的残余。
只听到怀里的表在响,有规律地滴答着。
我的脑袋里又闪过了当年买鹦鹉画像的场景:呼呼的风声正盖过一切,我牵着女友的手,仿佛怕她走丢。小贩们都严装紧裹,它们的货物并不是当地特色,而来自地球各处,街边的小河上,许多船只缓缓地向前划动,是那种无帆的篷蓬船。
装好鹦鹉画像后,我们走进船,选了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看玻璃外的水波和房屋。船内不仅安静,光线也暗,她的头发黑溜溜的,垂于后背、掩映着她的耳朵,耳廓的样子好看。
她刚要转过头来看我,我好像听出船底流水的声音。可她整个人突然不见了,我的心慌慌张张。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觉得自己把她弄丢了。
慢慢地,泪水冲掉了一些眼睛里的尘垢,四周仿佛变亮了。我渐渐看清楚了我在一个公园里,我坐的轮椅,就像女儿幺幺小时候坐的一样。
旁边两个戴着红帽子的中学生,推着轮椅和我,高兴地说:
“爷爷,你睡醒了!今天太阳不错,爷爷你刚刚说梦话了……”
“爷爷,你刚刚笑了。噫,怎么又哭了?”
我举起手,想谢谢他们,向他们打招呼。
只见阳光下面,手背上我的青筋缕缕。此时才彻底想起来,我已经老了。
刚刚,只不过做了一个年轻的梦,想起了一些年起时候的事情。
婚后,我们每次的出门旅行,她都特别高兴,仿佛又回到刚刚毕业的状态。记得在蚁岛上,那间位于蚁足地形的旅馆里,我抱着她,听她仔细盘算今后要找什么工作,大城市里工作几年,何时回到小镇,她还想箍牙齿、减一点腰部的肉。可在我看来,她的一切都如此完美,无须改变,至于这个女人想要去任何地方,我也愿意同她一起。
正是那一次,抱着她的时候,我就像一株植物领悟了春天,从此,我的四季都写满了她的名字。
亲爱的,时间过得真快,一辈子并不比一只表更长久。你走之后,我接受了衰老,但还是不能习惯,没有你。
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们一起烧的那些菜吗,我已经吃不动了。
你一定在天上哪一处的蓬蓬船上坐着,等着我吧。
可惜,我已经看不清天上的星星了。
我现在正一粒一粒地把剩下的日子堆叠起来,等到它最高的时候,那也是离天空离你最近的时候。
原谅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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