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妖

当雪见看清那张脸时，只觉得周身发冷，百年来的爱慕与宠溺都成幻影。

雨妖

楔子：

舒尤山下了一场暴雨，毫无征兆、来势汹汹地下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陆离来到舒尤宫里，掸了掸身上的水珠，他开口到：“攸宁，这雨都快把舒尤山给冲塌了，你也不管管？”

“这只是个小雨妖而已，我就想看看它还能撑多久。”

陆离放下一壶酒，在攸宁对面坐好，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屋外传来流水声急促而匆忙，攸宁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远处山岚被浓重的灰绿色覆盖，雨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陆离离开后，攸宁走到门口，顺手接下屋檐上的一滴水，右手轻轻捻了捻，这一小滴水在他手心里变为一团白亮的光，他将这团亮光放在地上，光芒渐渐褪去后出现一个女孩倚坐在墙边，女孩浑身赤裸，一头乌黑秀发铺满半个身子，透亮的肌肤闪烁着珠光的亮白色，她仰起头看见攸宁，两颊绯红，颤着声问他：“你是谁？”

攸宁挥一挥手，一件纱质白色长裙落在她身上，“你可知道，你的雨下了这么久，这山上有多少生灵无处可去？有多少百年古树差点要被泡烂了根？”

女孩子的眼里瞬间噙满了泪水，紧紧抿着嘴唇，动也不敢动，只是不停地颤抖。

“好了，你别哭了，把雨停了，从今以后，你做我的侍从。”

攸宁把她扶了起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抹去泪珠，温柔的叫她，“你就叫雪见吧。”

1.雪见

在舒尤山做攸宁的侍从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攸宁从不出门，除了喝茶喝酒，就是解棋局，偶尔也有会人来找他，他们都叫他攸宁上仙，雪见只知道他是仙，是个连天帝都尊重的上仙。

雪见是个法术极浅的小妖，在暴雨的前几天，她才积累成妖，想要试试法力，看见舒尤山出奇的宁静安详，想着可能是个荒山，于是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被攸宁发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做的太过分，没想到攸宁竟然赐她人形，还收她为侍。

听说攸宁上仙收了个侍女，世间的神仙鬼怪都想来一探究竟，上仙生性孤傲，独局深山，从来不与人交往，除了敖海的龙王陆离与他交集颇深，再没第二人能在舒尤宫里久驻，如今竟收了个侍女。

陆离听到传闻，匆匆忙忙赶到舒尤山，仍然带着一坛酒，好奇地追问为何要收这道力尚浅的小妖为侍，这小妖有何特别之处？

“雪见，来给客人添茶。”

雪见应了一声，带着茶具来到桌前，陆离看见她，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雪见姑娘真是好运气，生的好看，灵气也十足。”

雪见又红了脸，也不言语，只低头为陆离斟茶。

雪见离开后，陆离神情复杂，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带着些愠怒问他：“攸宁，你这样做真是太自私了，万一雪见知道了怎么办？”

“你误会了，跟你想的不一样。”

雪见有些内向，不太爱说话，但是好学，每天早起练功，跟着攸宁问东问西，她念人间的诗经，也读人间的道德经，她爱吟晏几道，更爱诵杜甫，她能看懂朝代的更替，也就看懂了人间百姓的疾苦，她想让自己更强，去拯救靠天吃饭的农民。

舒尤山的小妖们都很喜欢雪见姑娘，温婉可人，内敛善良，舒尤山的晴雨被雪见姑娘控制地恰到好处。攸宁上仙对雪见姑娘的好，大家没觉得有什么别意，她把上仙和舒尤山都照顾的很好，付出对应着回报，这都是她应得的。

2.攸宁

攸宁上仙对雪见姑娘很好，说是侍女，实际上却从没使唤过她，雪见很懂事，一切都主动去做，攸宁是雪见的依靠，雪见生活里点点滴滴都是依他而活的。

那天天气不太好，昏黄的天色透着初秋的凉意，没有霞云的傍晚，舒尤宫前清冷寂静，雪见独自坐在门口，对着小池里几片枯黄的小荷叶发呆，攸宁在她身后轻生问她怎么了。

雪见起身拧着眉头，“上仙大人，我看了人间画师的画作，觉得荷花很是漂亮，去找山下的小河神求了些种子，却怎么也种不活。”

“我听闻那杭州城西湖里的荷花最是好看，你若是喜欢，我叫他们送来便是，别恼了，好吗？”

雪见连声道谢，隔日便在池里看见拥挤着一池的荷花，轻薄透亮的花瓣，颤颤巍巍地被护在荷叶下，雪见小心翼翼地将落花收集，她想要为上仙做个香囊作为谢礼。缝缝补补做了几日，一枚精巧别致的香囊出现在攸宁的案几上，攸宁对这香囊未曾有半句言语，但却从此被别在腰上，从不离身。

似乎从这以后，攸宁上仙对雪见姑娘越来越好。雪见爱花，他便求遍各路花仙在舒尤宫里种下花种，从此舒尤宫里花延四季，繁花锦簇，不曾断绝。雪见生辰，他将人间皇帝赠与他的一块黄璞玉为她凿了镯子。雪见开口说要发饰，他便亲自去了昆仑山挖出金石，托天庭的工匠为她打了步摇。

3.玖雪

雪见也不懂，她只安安静静地做她的雨妖，练功干活，对攸宁上仙的馈赠总一句接一句感谢，舒尤山沸沸扬扬的传闻不可能没传到过她耳中，她不相信，她也不敢想，他是三界敬畏的攸宁上仙，她不过是修炼才过百年的小妖，攸宁对她好，全是因为攸宁上仙有颗善心。

可雪见骗得了那些七嘴八舌来八卦的小妖小仙，却骗不了自己，攸宁眼里对她的温柔不是假的，他曾无数次对她的微笑不是假的，那无缘无故价值连城的礼物也不是假的。

“雪见，在想什么？”

“啊，没有。”

攸宁递给她一颗小小的珍珠。

“这…上仙…你这是做什么？”

“雪见，你灵力不浅，我想让你成仙。”

“成仙？！”

“因为有许多事，成仙以后你才能同我做。”

攸宁把珍珠递给雪见，顺手握住了雪见的手，雪见低下头，心跳的很快，攸宁突然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说话的语气同往日一样温柔却不容质疑：“雪见，本想等你成仙再同你说的，可我还是想早点告诉你，雪见，雪见…”

雪见将头埋进他怀里，听见他一样急促的心跳声，此刻的攸宁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上仙，他不过是一个爱慕雪见姑娘的男子，模样俊秀，体贴温柔。

“这颗珍珠你仔细收好，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天庭，你很快就能有资格修炼了。”

可还没等到天明，舒尤山就突然被白雪覆盖，深夜里，攸宁神情凝重地站在门口，不顾漫天飞舞的雪花，在门口张望着。雪见站在他身后，直到看见远处踉踉跄跄走来一个瘦弱的白衣女孩，攸宁冲上前去将她搂进怀里，雪见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口里喃喃道：“玖雪……玖雪……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

雪见从未见过那样的攸宁，纵使是白天里心跳不止的攸宁也不如现在的样子，此刻的他眼里只有面前这个叫做玖雪的女孩。欣喜、惊讶化作两行热泪在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流下。

雪见突然有些恐惧，她走上前两步要看清那个女孩，她的白色纱质长裙破败不堪，发丝凌乱，但她散发出的灵力连雪见都知道她不是寻常人等，借着积雪映照出的亮光她看清了玖雪的脸。

那是一张与自己的脸几近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雪见愣住了，自己的人身是攸宁给的，而攸宁与玖雪却早就认识了……

雪见觉得双腿发软，呼吸急促，她扭头踉踉跄跄跑回舒尤宫的侧殿里，雪好像已经停了，雪见蜷起身子倚在墙边，原来不是她，原来攸宁赐她人身不过是想要玖雪陪在他身边，原来那些宠溺和爱慕是给玖雪，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以玖雪的样子活在他身边。

雪见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哭声，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头疼欲裂，身心俱疲，她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叫醒她的是陆离，见她醒来才舒了口气。

“陆公子……攸宁上仙呢？”

“攸宁……他走了。”

“走了？陆公子，昨晚来了个叫玖雪的姑娘，她是谁？是她把上仙带走了吗？他们去哪了你知道吗？”

陆离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陆公子，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时神情那样惊讶，就是因为我和玖雪长得一样对不对？”

“雪见，你听我说，玖雪是天帝第九个女儿，是雪神，她曾与攸宁十分相爱，那年闹了旱灾，攸宁只想着拯救人间，与玖雪闹了分歧，冬天的时候玖雪连下了好几场雪，攸宁越是阻止，她越是张狂，在同一年遭遇旱灾与雪灾，民不聊生。

玖雪犯了错，被惩官关在忘川河底，攸宁试图去救她，甚至想替她受刑，可是都没有用，于是攸宁躲来舒尤山潜心修炼，他想救玖雪出来。

事情已经过去七百年了，我们都不知道玖雪还能活着出来。

他带玖雪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说让你守好舒尤山，等他回来。”

4.雪见

攸宁走了，他的爱人一出现，他就再不需要自己这个替代品了，积雪还没融化，舒尤山出奇的寂静，院子里空落落的，荷叶已经枯萎，棕黄的一块块浮在水面上，昏黄的阴天，空气又冷又干，跟随攸宁修炼的这几十年间，雪见灵力大涨，她常常为舒尤山周边的村城降雨解旱，既然攸宁带着玖雪走了，那么她不能白白浪费自己雨妖的身份。

于是雪见没日没夜地修炼，越是有实力，就越是能够控制远的地方，在沉静寂寥的舒尤山里，雪见待了四百年，无欲无求地活了四百年，这四百年间中原大地风调雨顺，再无天灾，各地修起了她的塑像，舒尤山上前来供奉的人络绎不绝，他们叫她雨神雪见，雪见再没穿过白色衣裙，且以青纱遮面。

陆离常常来看她，也偶尔告诉她关于攸宁的消息，大多是些传言，有人说攸宁和玖雪在世外生活着，也有人说攸宁已经死了，这些传言雪见从未求证过，她只过着自己的生活，假装攸宁没有存在过。

陆离无数次告诉她，攸宁对她的喜欢没有假，他既然让她等，他就一定会回来。

“我在等啊。”每一次，雪见都讽刺地笑着回答。

5.攸宁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透彻明亮，树影摇曳，雪见趴在荷花池边的树荫下打盹，陆离匆匆忙忙跑进来：“雪见……快……攸宁这么多年是被天帝关起来的，你快去求求情，让天帝把他放了吧……”

“那天攸宁是送玖雪回天帝那里，天帝看女儿受了委屈，于是开始责怪攸宁不阻止她，也不救她，满腔怒火偷偷把攸宁关了起来，这事情还是惩官发现的。”

雪见还没回过神来，却已经跪在天帝面前：“万神天帝，五百年前我雪见还是一只小妖，攸宁上仙赐我人形教我修行，于我而言，上仙为师，为父，为兄，为友，而今我拯救世间万物，也算是抵消了上仙罪过，只求天帝放上仙归山。”

人人崇敬的雪见雨仙开了口，况且天帝自知理亏，便将攸宁放回了舒尤山。

攸宁神色憔悴回到舒尤山，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多了人气和灵气，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地袅袅婷婷，雪见不在，案几上一只精致的荷花香囊压着一封信：“为你守了舒尤山四百年，仅以报恩，自此以后，你我之间全无瓜葛。”

雪见不难找到，隔了四百年，攸宁再度见到雪见时，她就在杭州城郊一座小山里，在一大池荷花边，被青纱遮住的紧致脸庞上只剩下一双灵动的眼，眼里氤氲着雾气。

“赐你人身时，我只想着玖雪，我恨她，也思念她，可你是你，她是她，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我是上仙，却犯了最低级的错误，于是我在杭州城求来可以改变容颜的荷花，却从不敢跟你开口。

我想让你成仙是因为我想娶你，我想娶你是因为我确信我爱上的是雪见。

你在天帝面前说，我于你而言为师，为父，为兄，为友，可是雪见，我只想为夫。”

雪见缓缓摘下青纱，那是一张完全不同于玖雪的脸，那是雪见的脸，清新秀丽，细且长的柳叶弯眉，明眸皓齿，温婉可人。

“我早就发现了荷花的秘密。”

她缓缓走近攸宁，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这个曾经她敬仰的男人，在她经历了那么多浩劫后又失而复得的男人，被她放下无数次又重新提起的男人。

雪见再见控制不住，她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在雨仙如当初暴雨般的哭声里，上仙的心跳仍然是四百年前那天的频率，他只是个爱慕她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