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城南小区到东城口需要多长时间?
它要经过三个十字路口三个红绿灯一个公园和一条步行街。
自行车,三分二十秒。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因为在这条路上没人比我快。
三年中我每天穿过大半个小城,像只老鼠一样匆忙。
我通常在七点四十五分出门,而学校的关门时间是七点五十。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在五分钟之内走完这段路,那么我的名字将会在第二节课后变成铅印出现在宣传栏里。然后,就会有很多人怀着善意或者不怀善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呦,哥们上报了。
而在每天的七点四十九分,班主任老梁都会准时运动到距离教室一米远的地方等着我,如果我没有在他到位之前冲进教室的话他就会打电话找我爸聊天,而我爸将会在晚上亲自找我聊天。为了避免上述事情的发生,在进门后我会用十秒的时间锁好车三十秒内一路狂奔冲进教室。
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面,一个人,靠近垃圾桶。
当年我爸用一摞人民币把我弄进了这个据说是省重点的地方,教室都被挤满了,而更可悲的是当时的人数正好是个偶数,所以我开始了一段特立独行的生活。
在这个位置的好处就是冬暖夏凉,丢垃圾很方便,而且几乎每个老师都会时不时地往这扫一眼,吓得我觉也不敢睡。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着一个恶毒的想法,希望有一个同学跟他同桌闹了矛盾搬来跟我统一战线,可现实情况是他们相处融洽,一点看不出要分道扬镳的样子。
就在我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转机在一个早晨到来了。
那天天气晴朗,不具备任何发生奇迹的条件,一个胖子莫名其妙地从我身边超了过去。
这种事情以前从没发生过,现在更不能允许。我在街上玩命的向前冲,弄得我那辆破车“咔咔”乱响。可不管我怎么努力,他却始终在我前面。其中我有几次离他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肥硕的臀部正在有规律地上下颤动,这让我费了更大的劲才克制住要上去踹两脚的冲动。
我跟着那辆车冲进了学校,而可以肯定的是之前的两个月内我绝对没见过他。他在前面给车子上锁,我在后面看着他,很快就找到了他为何拥有如此速度的原因——他骑的是一辆竞速跑车而我是一辆普通的二八车。
那个胖子锁好车。回头看见了我,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向我伸出大姆指“兄弟,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用二八车跟竞速跑,牛”。
我不想搭理他,继续锁我的车,可他一点不自觉接着做自我介绍:“我是刚转来的,二十二班,我叫…哎,你…”在他说到他的班级时我开始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向教室狂奔。
半分钟后,我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教室外面老梁愤怒的声音。此刻,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贴着两个大字:陈诚。
以后陈诚每次一提起这事儿,都会无限感慨地捋着头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阴啊,我当时怎么没看出来呢。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2
第二天的活动课上,陈诚在乒乓球桌前表现神勇,他手里的拍是我的,而我在旁边的人堆里给他加油助威。
那天他在挨了批后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地拿出一本三国开始看,我在憋了一节课后终于忍不住跟他展开了激烈地讨论,到了放学,我们已经就中东问题交换了意见并且相约下午接着聊。
活动课之前我在整理书,无意间把球拍碰到了地上,陈诚捡了起来,放在手里仔细地看。
这副球拍是我爸给我买的。我爸有一次在吃饭时,听在座的一个哥们说他正在让他的女儿练习运动,然后列举了种种好处。赶上那段时间正流行一句话,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爸一想既然别人的孩子都这样那我就更没理由不学点什么了。学什么呢,当然是中国人擅长的。第二天我爸就带着他的那个哥们和他那个据说很懂运动的女儿去买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不错,是只德国货。陈诚拿着拍子在我眼前晃了几下。
你怎么知道?
嘿嘿,他笑一下,把拍抛出一条弧线,接住,回过头对我说,专业。
在拿到球拍后我对拍上的字母产生了兴趣,虽然我英语不好但我还是能看出来那不是英语,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国家。一时间我对这只球拍产地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乒乓球。后来偶然在体育店看到一张胶皮,上面的字母和我的球拍上的一样。当时特激动,赶紧找来售货员来问,售货员告诉我说三百一张,德国的。听完之后我更加激动,告诉她我二百五卖给你一张怎么样。说完之后忽觉不妥,又该口说五百块两张怎么样。然后,那个售货员的脸戏剧般红了起来。
拍买来之后我基本上没用过,而此刻它正在陈诚的手里上下翻飞打到对面毫无还手之力,好像找到了知音。我很奇怪他不高的智商是怎么操控硕大的身躯,并且还让他在球桌前活动自如的。
哎,那小丫头不错啊
哪个
那个,打网球的
陈诚拿起球拍向前指。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陈薇。
如果你认为喜欢在活动课出来的女生都是膀大腰圆头脑简单的话,那么现实就会给你一个耳光,而且陈薇属于打得让你记一辈子那种。再加上年年三好优秀班干,如果不是练了个很没前途的项目基本上就完美了。那时候郑洁晏紫还没出现,中国网球前途未卜。
哪个班的?
我看了陈诚一眼,他正一脸兴奋地盯着目标。二十一。我告诉他。
3
晚上自习的时候,我在偷看一本课外书。换页的时候我瞟了陈诚一眼,发现他正对这桌上的一本书傻笑。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那是本数学书并且书上没有任何可以引人发笑的地方后确认,我身边的这位同学已经深深的陷入到幻想之中,此时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应该是他正牵着陈薇的手一起压马路,而不是数学书上的科学文化知识。
我正思考着怎么解救他,老梁从前门进来了。
老梁带来一个重要信息,期中考试之后将根据成绩安排座位。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早就不想在这呆了,老梁的这句话成了最现实的动力。我回过头来看陈诚,这小子正拿出一本杂志在看。我碰碰他,向他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他听完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立刻意思到自己没有分清主次矛盾,改变策略:“你不是对陈薇有意思吗,考好点说不定能分一个考场呢,没机会咱得制造啊”。
这句话马上产生了效果。陈诚把杂志塞回去,从我桌上抢过纸笔翻开历史开始抄。
半小时候他抬起头来问我,咱学到哪了。
看他这么积极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按他的成绩想和陈薇分在一个考场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陈薇脑子进水了。
两个月后成绩公布,我二十四,陈诚三十一。全班一共六十人。
开班会的那天早上我提前来到学校,把桌子收拾好等待换座。
老梁来了还是老一套的考试总结,好不容易等他总结完毕把手一挥:搬。我们俩第一时间站起来响应却发现别人都没动,抬头去看老梁,老梁也一脸呐闷。我正在怀疑是不是我产生了幻觉,班长在大家的注视下站起来对老梁说,一次的成绩太偶然大家觉得还是不动为好,语气坚决理由充分。
老梁听完往我这看了一眼随即又移开,说既然这样,那大家投票。
下课后,我和陈诚依然座在那。
4
这件事让我们郁闷了一个上午。下午体育课,郁闷的人只剩下了我。陈诚正精神抖擞地挥舞球拍,还不时往对面瞟一眼。
此时,陈薇正在对面的网球场上。
一会陈诚从人堆里挤出来坐到我身边,显得心事重重。
“怎么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我摘下耳机问。
“你说她是不是反应迟钝啊,这边这么大动静她都不看一眼”。
“那说明人家专心致志哪像你三心二意的,再说了,没机会咱得制造啊”。
“得了吧,”陈诚斜了我一眼,“这俩月也没制造出机会啊”。
这句话让我无言以对,过了半天只好对他说,“那你只能等了”。
机会还真来了。
晚上放学后我们俩一起走,正讨论着我那副球拍的使用权问题,忽然看到前面路灯下有个女生用很奇怪的姿势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我连忙招乎陈诚去看。陈诚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对我说,好像是陈薇。
陈薇的裙子被车链绞住,她只能跨在车上用一只脚着地。陈诚跑过去先做了自我介绍,表明我们不是地痞流氓消除她的戒心,然后蹲下开收拾陈薇的车链。
我在一边看着,陈诚的脸上全是汗,面颊有些微微地涨红。当然,后者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等到他满手是油地把陈薇的裙子弄出来路上已经没人了。陈薇红着脸说了声谢谢,陈诚得寸进尺地提出要送她回家被婉言谢绝,可这小子一再坚持热情不减,我赶紧过去打圆场让他冷静下来。随后,陈薇连人带车迅速消失在夜幕里。
陈诚无限留恋地看着陈薇消失的方向,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正把满手的油擦在自己衣服上。然后他边擦边回过头来对我说,今天将是我幸福生活的开始。
我看了陈诚一眼,感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5
第二天我们在走廊上看见陈薇,她冲我们笑了一下。陈诚马上还她一个更甜蜜的,当然也包括我,因为毕竟有美女主动冲着我笑这种事对我来说不是经常有的。
回来后陈诚大受鼓舞,决定趁热打铁请陈薇吃饭。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陈薇竞然答应了。
我问他怎么说的,他说他告诉陈薇为了这个重大历史事件他要请她吃顿kfc,然后她问都有谁,他说就我们仨,然后她就同意了,完了。
“完了?”我有点不相信。
“完了,又不是特务接头,弄那么复杂干吗”。
“那我就不去了。”
“理解万岁”。陈诚握住我的手一脸严肃。
再见陈诚是在晚自习了。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兴奋,显得有些落默。
我问他怎么回事,才知道这俩人在那坐了俩小时,陈薇一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包括“来了”和“我们走吧”。这让陈诚有些郁闷。
看他不想说话,我接着看我的杂志。
过了一会陈诚凑过来,忽然问了句:“你跟陈薇是不是认识啊?”
这句话让我猝不及防。
“凭什么啊。”
“那她怎么今天一见面就问你怎么没来啊。”
“你自己跟人家说咱们俩去到了就你一个人,谁不得问问啊”。
“也是,”陈诚转过头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长这么难看学习又不好。”
我马上操起一本书向他砸过去。
那天之后,陈薇对陈诚时好时坏,只是陈诚请她吃饭她再也没去过。
6
体育课上,陈诚在球桌前表现抢眼,这倒不是说他的技术,而是他每得一分都要大叫一声,希望引起对面陈薇的注意。可陈薇当他不存在,瞟都不瞟一眼。没多大会儿陈诚就泄了气,跑过来拉着我去买水。
回到教室我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临上课时我跟陈诚说把拍放好,他一脸纳闷地看着我,不是你拿着吗。
等到我们跑到操场上,早已人去桌空。
放学后我在楼道里走,后面有人叫我。回过头,是陈薇。
“走这么快干嘛,找你有事。”她从后面跑过来,有些喘息。
“那正好,我也有事找你,”我盯住她。
她侧过头。
“陈诚是真心喜欢你,”我顿了一下,“不管怎么着你给他一个明话,别这么老悬着。”
陈薇把头侧回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神经病啊。”
下午自习课,陈诚在写着什么,痛苦地挠半天头发才写一个字。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一种很漂亮的信纸。
“别写了,没用。”我告诉他。
他回过头来盯住我,“什么意思?”
我觉得应该把事实告诉他,“人家根本就对你没意思,别在这瞎费劲了。”
“那我请她吃饭她怎么去了。”“那是她想吃了,还正好你赶着要请客,白吃谁不去啊。”
陈诚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说话,回过头去继续写。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
7
“拿出来。”
老梁进来的时候谁都没注意,包括我。此时他正站在陈诚桌前,语调平和却坚定。
陈诚镇定地从桌洞里掏出一本篮球报。
“不是这个,你写的,拿出来。”老梁盯住陈诚。
陈诚的脸变得惨白。
老梁见陈诚没有反应,直接伸手把那张信纸拖了出来。展开后看了几眼,冷笑一声,转身对着全班同学说,陈诚同学写了篇作文我给大家念一下。全班大笑,谁都知道怎么回儿事。
陈诚跳起来甩开我的手,冲着老梁大叫,你他妈的闭嘴。
笑声停下了。
你说什么?老梁回过头。
我说你他妈闭嘴。
“啪” 老梁的脸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同时变红的还有他的手。
“啪” 老梁半边的脸变得更红,陈诚的手悬在空中有些颤抖。
下课时,教室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陈诚推开门,陈薇也在门口,陈诚向她露出一个笑容,我赶快冲过去想拦在他们俩中间可是已经晚了。
随着人群的一声惊呼,陈薇的两巴掌干净利落地打在陈诚脸上。陈诚的笑容僵在那儿。
“混蛋。” 这是陈诚听到的陈薇最后一句话。
很多人都觉得那天陈薇的反应太大了。
8
学校很快作出了反应,陈诚被开除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在校门口喝酒,直到分不清东西南北。
车是不敢骑了,我扶着他走,街上静得可怕。走到一个路口,陈诚说什么也不动了,坐在路边一言不发。
我抬起头,满天的星辰。它们从几十几百几千万光年外冷眼注视着这个星球。
“傻×。”我回过头,陈诚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站了起来。
9
陈诚他爸让他出国,手续办好了,一个月后就走。在这一个月内,陈诚迷上了赛车,在外环线上跟人比赛,像个疯子。我没有再去找过他,学校里一切照旧,三点一线的生活,谁也没觉得少了什么。偶尔在楼道里看见陈薇,一如既往地沉默。
陈诚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上数学。
他在经过一个路口时被一辆突然冲出的卡车卷进了车底。喝醉的司机从车上下来后看见车底的陈诚,说了句,“傻×。”
下午体育课,教室里只剩下了我。陈薇进来的时候我毫无察觉,直到她把一包纸巾放在我桌上我才发现教室里还有一个人。我抬起头,告诉她,滚。
陈薇消失后我确定,那个字的确是我说的。
10
班里一切如常,没有人觉得少了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
偶尔我会想起他。
陈薇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转眼之间高考结束,毕业典礼,集体合影,班里的联欢会,一中的传统。
老梁叫我时我正在拍照,周围是喧闹的同学。出来后我们俩半天没说话,最后他拍拍我的肩“出去后好好干,别给一中丢人。”我点点头推门回去,老梁在后面又说了一句“有空去找薇薇玩。”
我回过头,“知道了,陈叔。”
11
假期里我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D区16号。字体我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去了体育馆找到了那个储物柜,打开之后,那个失踪了两年的球拍出现在眼前。
我把它拿出来细细地看。握柄和拍子上容易脏的地方都被仔细地擦过,现在它光洁如新,没有了在我手里时的邋遢样。
管理员是个老头,他拿过拍子看了看,问是不是放在D区的。我说是。
他点点头:“那我倒是有印象,以前每到星期天下午都有一个长的挺漂亮的女孩在4号台打球,每次打完还都擦球拍,挺细心的。怎么,你有事?”
“嗯,没事。”我把球拍收起来。
走到门口我又把球拍拿出来,回头问,“一个储物柜一年多少钱。”
再出来时,我手里有了一把新钥匙。
我有一张体育馆的会员证,上面贴着初一时的照片。那是刚买球拍时办的,那段时间里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都会来这打球,在4号台。陈薇在隔壁,我经常能看见她。每到傍晚她爸都会带两支冰棍来接她,其中一支给我。在每次接过来后我都会对她爸说:“谢谢,陈叔。”
那时候他爸还很年轻,别人都叫他小梁。
12
一个月之后,我南下,她北上。
火车在山间穿行,广播室忽然放起一首歌,在嘈杂的声音中我只听清楚了一句。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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