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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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说，这个世界是被老鼠统治着的。

我坐在紧挨着落地玻璃窗的办公桌前，桌上堆满了待处理的文件。南国冬日特有的温暖阳光穿透了玻璃，打在我的衣服上，衣服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打在我的手背上，手背就有了层紧胀胀的感觉；打在我右手边的水仙上，水仙被打蒙了，垂下了孤傲的脑袋。我没有心情去还击阳光，三天了，我被老鼠折腾有三天了。我一遍遍地想着奶奶的那句话，想着想着脑袋里就满是了老鼠。老鼠顺利地占领了我的脑袋，以至于手里的茶杯倾了，弄得桌子上一大滩的水，我不知道。老板在大声叫我，我也不知道。

我来这个城市才只半年，一切都是新鲜的。我的家在北方，我的学校在更北方，乍见到南国风光尤其是南国冬日的阳光，我的整个身心都是陶醉的。我欣喜地把自己浸在南国的空气中，贪婪地吸着饱含水汽的阳光。摊开手脚把自己泡在阳光里，就像在浴缸里似的。于是奶奶的话就这样侵入了我毫无设防的脑袋。

当时我还小，已过世十年的奶奶那时还很健康，她总爱搂着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也是那样一个日子，阳光很温暖，奶奶搂着我，摸着我的小辫儿像唱一样地告诉我：“妮子呀，这个世界根本是被老鼠占领着的，老鼠比人还要多呀，尽管我们仇恨老鼠，但我们打不过它们。”我拥在奶奶怀里，翻看着她的满头白发，一遍遍徒劳地寻找着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黑丝。我把脸埋进奶奶雪白的头发里，闻到她身上有股暖暖的金黄色的太阳味道。奶奶唱完，眯起眼睛对着太阳，双手轮流轻拍着我的背，像在拍一个趁手的枕头。那天晚上我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了老鼠，是那么多那么多的老鼠，黑压压的在地上跑在空中飞，我只能站在荒原里的一处土堆上，看着老鼠大军一点点吞没了太阳。

老鼠就这样进入了我的世界。

十年前，奶奶安详地过世了。那段时间村子里正闹鼠灾，老鼠似乎在为它们的知音送行，撒着欢地折腾，到处打洞，粮食被糟蹋了一大半，还夜夜闹得人们无法安眠。那些日子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后来县里来了治鼠专家，老鼠们总算消停了。可是没有人可以肯定地说我们胜利了，它们只是暂时撤退了，还在包围着我们，随时准备着下一次的进攻。

我深切感受到我的世界被老鼠包围着，那双看不见的黑豆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大学时宿舍里有个同学总爱窝在被子里吃零食，“咯嚓咯嚓”的声音总是让我睡不着。还有一个同学晚上好磨牙，“咯吱咯吱”的，我老在想她是不是在梦里变成了一只老鼠，正愉快忘我地啃着床板。我也曾见过在垃圾堆里讨生活的人，眯缝的眼睛里喷射着愤愤而又蔑视一切的黑光，那眼光总让我想到老鼠。

半年前我毕业了，在南方找了份不错的工作。一天上午我在全家人有些过分的殷勤中像匹快乐的小马驹挎起米老鼠的双肩包就冲进了阳光里，阳光紧紧抱着我，拍着我的脸，很温暖很安全，就像奶奶的那双手。

在南方温暖的阳光里泡了几个月，我把老鼠给忘了，我以为老鼠也会把我给忘了的，然而却没有。一个月前我从超市里出来，路过一个垃圾桶，隐隐听到里面有“沙沙”声，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思索就看到了一只尖嘴和两个小爪子露出了桶沿，那双小小的黑豆样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我，我不敢与它对视，匆匆离开了。我转身以后仍能感受到背上它目光的力度，像鞭子样赶着我逃离。

更不可思议的是三天前它竟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我确信是同一只，只是不明白它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也没心思考虑这个了，可靠消息说气候不景气老板可能要裁员，这些天来公司里人心惶惶，纷纷议论着这个消息。我惶惶更甚，初来乍到，既没有工作经验也看不出什么工作实力，如果要裁员，我即使不是头一个，至少也是头一批。为了不遭此厄运，我工作更加卖力，天天自愿加班，自认为公司不能没有我。就在我努力建立起自信的时候，老鼠来了。它来到我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辛辛苦苦费了无数心血才搭起的积木上一捅，接下来我所看到的只能是满地的碎片以及映在它眼里的我扭曲变形的惊愕惶恐苍白的脸。

“我一定要阻止它！”我对着镜子里那张尚未扭曲的脸说。

我买来了老鼠药，想尽各种办法做饵，用饭粒用鲜牛肉用熟牛肉，放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一天要检视七遍，看它有没有动过。

一星期过去了，我检视了四十九遍药饵，除了饭粒和牛肉已变黑外一无所获，我的书我的衣服却被它咬了个遍。于此同时我的境况也糟透了：精神不集中，上班竟打起了瞌睡，主管已经警告过我一次了，这几天我都是强打精神才挺过上班的漫长时间的。可是一到晚上我的神经就变得高度敏感，头脑也异常清醒，总能听到卧室或厨房的某个角落它在那里哼着歌愉快地磨牙。一有声响我就开灯起床，不翻遍整间屋子绝不再回床上。夜夜如此，一无所获。我真的要崩溃了。

在我终于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它出现了。没有了希望，那晚我特别渴睡，头一沾枕就睡着了。半夜里某个时刻我突然醒来，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没有开灯，只是坐了起来，把目光投向黑暗里的某个角落，穿透密密匝匝的黑暗我确实看到了它。它就蹲坐在那个角上，像个王者，两只前爪仔细抚弄着骄傲的胡须，眼睛轻蔑地看着我。我紧盯着它，双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被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认真对视一只老鼠，它安然我惶恐。黎明时分，窗外投来的光线截断了这条深黑的隧道，我们终止了对视，我看着它翻个身子摇摇尾巴，悠然地离开了卧室，消失在客厅前还向我投来最后的漫不经心的一瞥。

我再次背起米老鼠的双肩包，踏入依然陌生的阳光里，太阳张开双手像奶奶那样从背后轻轻地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