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T3航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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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梅欣的电话响了，是陌生的号码。她迅速摘下右手的胶皮手套接了电话：“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我是T3航站楼的保安，梅阿姨，快来接走你女儿吧。”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女儿？”她把正在擦卫生间地板的墩布放一边，摘掉左手的胶皮手套。

“我们队长郝哥让我打的电话，他开会去了。”

很多人不接陌生电话，怕是推销保险、卖房、卖保健品的各种骚扰电话。但梅欣从来不敢不接电话，唯恐错过女儿胡梅的消息。

—2—

梅欣和胡来利在同一个四星级酒店工作，他是客房部主管，她是前厅部领班。她个高肤白笑容甜蜜、长发飘逸，热情善良，日语不错。酒店有不少优秀的小伙子追她，但他用体贴和耐心赢得了她的芳心。

他们谈了半年恋爱，在双方父母的祝福中两个独生子女顺利结婚。婚姻生活虽然平淡却幸福快乐，他们住在了梅欣父亲单位分的小两居。她的父母住在外公外婆留下来的大三居房子里。因为公婆住着两居室房子，没有其他住房。

两年后她怀孕了，他很体贴地劝她辞职，安心养胎，他一定努力工作，把一家三口照顾好。她的父亲心脏搭了桥，母亲高血压严重，且都没有退休，不能帮忙带孩子。公公婆婆那一年正好都六十岁退休，身体没有大毛病，却说快七十了要享受退休生活，不能带孩子。

既然要当全职妈妈，辞职是早晚的事情。梅欣相信了胡来利信誓旦旦的承诺，辞职开始了养胎、生孩子、带孩子的生活。

怀孕期间他百般照顾她，想吃什么就给买什么，天天摸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说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听得见爸爸在跟你说话吗？

到了预产期，他让她提前一周住院，她折腾三十多个小时终于顺产诞下一个可爱的女孩。母乳充足，不用买奶粉，省钱省事了。

没有人帮忙带孩子，她还要洗衣做饭给他熨衬衣，每天忙得不亦乐乎，顾不上发型，干脆剪了短发。护肤美容都是陈年往事了，身材也走样。

但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嫌弃的话，就是不跟她同房。她和孩子睡大卧室的双人床，他睡孩子的房间单人床。

偶尔孩子睡着了，她走到孩子的房间要上他的床，他就推开她，说自己太累了，你也累一天了赶快休息吧。是啊，辛苦一天的她多么希望丈夫说几句贴心的话语，给一个温暖的拥抱。

—3—

安定医院不大的院子里有不少长椅子。一个深秋的下午，院子里的银杏树金黄，没有风，阳光温暖。

四十岁模样发胖的中年妇女跟二十多岁枯瘦如柴的姑娘坐在同一个长椅子上，晒着太阳断断续续聊起天来。她们每个人旁边站着一个护士，一会儿玩手机，一会儿看她们，对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屑一顾的样子。

“你也是命不好，怎么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没有选好父母。”中年妇女看着远处万里无云的天空说。

“你能选择父母啊？好像你认识他们似的。他们对自己的孩子都好着呢。我就是多余的。”年轻一点的姑娘看着地上的落叶说。

“你是孩子，懂什么呀？你是无辜的，两个自私的人把你害得不浅。”

“那你是罪有应得了？你犯了什么错误，到这里住院？”小姑娘用手指头继续数着地上的落叶。

“好端端的一个家被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破坏了，最后自己也疯了。”她继续看着天上飞过的麻雀说。

“跟你聊天简直是鸡同鸭讲，有代沟。”小姑娘站起来了，要去摸银杏树。每次出来晒太阳她都会去摸银杏树。

她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妈妈带她到大觉寺看过七八层楼高的盛大的银杏树，妈妈说这棵树已经快一千岁了，你看银杏树可以从树干上长出叶子，是不是很特别？小姑娘问为什么会这样？妈妈回答，它芽孔很多，这样能提高整颗树的光合作用。光合作用是化学问题，以后你上中学了学化学就明白了。

她说：“银杏是最古老的树种之一，据说与恐龙同时代。1945年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后，整个城市被夷为平地。事后，人们在对核爆中心附近的树木等进行调查时，惊奇地发现银杏树是经历了核爆后最先恢复萌芽的植物。

“巨大的气候变化和海陆变迁，对银杏来说都是一次又一次的严峻考验，而银杏非但没有灭绝反而生长得更加旺盛，这说明银杏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都很强大。银杏是中国独有的树种，世界各国的银杏均是从中国引进的。”

“妈妈你懂得真多！爸爸也一起来就好了。”

“妈妈没有上过大学，没有什么知识，这些都是为了给你讲，查资料知道的。”

“谢谢妈妈！”小姑娘亲了一下妈妈的手。

“好女儿，妈妈跟你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人，你善良、聪明、懂事，以后不管遇见多大的困难都要向银杏树学习，坚强地活下去。你要记住，妈妈永远爱你！”她每次痛苦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想起妈妈说过的话。

—4—

自从梅欣辞职，胡来利开始偶尔夜不归宿，说值夜班。她也没太在意。酒店接大型会议或者六一儿童节、圣诞节、元旦、春节时会组织一些活动，酒店很多人需要加班。近几年又是情人节，母亲节各种名目繁多的活动越来越多，他的加班也越来越频繁。

有一次半夜女儿醒了，哭闹，梅欣睡得太沉没有及时醒过来，他从孩子的房间走到大卧室不是哄孩子，也不是用手推醒她，而是用脚踹她，“一整天什么也不干，连个孩子也带不好，我累了一天了，刚要睡觉，真烦。”

梅欣很震惊也很生气，“胡梅也是你的女儿，你干嘛踹我？你偶尔哄一下孩子不成啊？”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麻利地抱起孩子喂奶。

梅欣没有想到这只是开始。之后只要女儿哭闹，他就顺手拿东西扔过来，孩子的玩具，小皮球，绒布娃娃，手边有什么扔什么。好几次差点打到孩子。

还不到一岁的孩子，饿了、困了、尿了、拉了、生气了，所有的诉求只能用哭来表达。每次孩子哭，他就烦躁不安，大发雷霆。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想跟他好好谈谈，好几次等孩子睡着了，她刚开口，“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或者不顺心？”

他就怒目圆睁，“你少管我的事，把孩子带好，别烦我。”

自从怀孕他们再也没有夫妻生活。刚开始梅欣没太在意，孩子一岁多了，断了奶。有一天晚上，梅欣做了几道他爱吃的下酒菜，小两口喝了几杯葡萄酒。等女儿睡着了，她洗澡换上刚买的性感内衣，催他洗澡。他说：“今天太累了，你先睡吧。”

她生气、羞愧、难过，忍住眼泪没有让他看见。她纳闷，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就不想呢？

又过了几天，晚上十点多他正在洗澡，他的手机响了，在客厅茶几上。刚哄孩子睡着的她怕吵醒孩子迅速走过去，想把手机拿给浴室的他。手机屏幕上显示“宝儿”，她没有动手机，走进大卧室，轻轻把门关上，躺在孩子身边，心脏莫名其妙砰砰乱跳。

过了十几分钟，他到大卧室叫她，看女儿睡着了，用手示意让她出来。她默默地跟着他出来了。他说：“刘经理来电话叫我去酒店加班，明天我直接上班，晚上下班回家。”刘经理是客房部经理，她认识他。

“这么晚了，还加班？”她随意嘟囔了一句。

“我不加班你养家？”他穿了那件她给他新买的淡粉色衬衣，还喷了香水，急匆匆出门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她给他办公室打电话，“你好！胡来利在吗？”

是客房部秘书接的电话，“您好！他昨天今天倒休两天，明天上班，您不着急的话明天来电话，或者给他手机打电话。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没有了，谢谢！”

晚上他正常下班的时间回到家，躺在沙发上，说累死了，今天太忙了。

她多次试着跟他沟通，他都回避，慢慢地早点不在家吃，午饭在酒店吃，经常晚餐后很晚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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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周五的晚上，他说要值班晚上不回家。她到婆婆家做了一桌菜，四个人吃好喝好，又吃了一些水果，她让胡梅到书房看动画片《喜羊羊和灰太狼》，妈妈和爷爷奶奶要说点事，不要打扰。

“知道了妈妈。”已经五岁的她懂事地点点头，去书房看动画片。

她跟公公婆婆说他们结婚八年，自从怀孕到现在六年我们从来没有夫妻生活，这个太不正常了，他一定外面有女人了。她告诉公婆他曾经把“宝儿”打来的电话说是刘经理的电话骗她，刘经理是客房部经理，是男的，为什么他的电话显示“宝儿”呢？

公婆异口同声说你有证据吗？婆婆很严肃地说你看见他跟哪个姑娘在床上了吗？肯定是你误会了，来利虽然长得帅可不是那种花心的男人，他多么温文尔雅，脾气又好，懂得孝敬父母，多好的丈夫，都老夫老妻了哪有那么多夫妻生活，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头到尾公婆一句安慰她的话都没有，也没有了解情况的意愿，更没有批评教育儿子的意思，反而数落她一顿平白无故怀疑辛苦挣钱养家的好儿子。她觉得他们自私冷漠残忍不可理喻。

—6—

女儿三岁要上幼儿园的时候，她跟他商量让胡梅上本小区的第一幼儿园，还是两站地外的第三艺术幼儿园？前者收费公平，后者收费是前者的三倍。梅欣没有经济来源，要让女儿上艺术幼儿园必须得到他的同意，否则费用成问题。梅欣觉得女儿绘画、舞蹈都有天赋，希望上艺术幼儿园。

他说随便。她说“那我报艺术幼儿园了，就是费用是普通幼儿园的三倍。”

“那就上小区里的幼儿园，哪有那么多钱？”他不愿意商量，不想了解梅欣的想法，跟女儿也不亲。

胡来利是家里的独生子，三代单传，婆家特别希望梅欣生下儿子，可惜事与愿违。婆家对孙女也不喜欢，胡来利有表哥和堂弟，公婆每年过春节给他表哥和堂弟的儿子都给红包，就是没有亲孙女胡梅的红包。吃年夜饭的时候还炫耀给他表哥和堂弟的儿子各给了一千元。

她最后让女儿上了本小区的普通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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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怀孕到女儿上小学一年级，他们维持了六年的无性婚姻。她觉得他外面有女人，开始失眠、烦躁，经常哭，每天晚上吃好几片安眠药才能睡，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经过慎重考虑她提出了离婚，跟父母商量后把娘家的房子留给胡梅，希望他好好抚养女儿长大，她净身出户。

她的父母希望她尽快离婚回娘家住，女儿的性命要紧，胡梅是他们家唯一的孙女，他们不会亏待她，更何况因为胡梅他们得到了二环边的房子。

离婚后梅欣不想在北京生活了，想出国换环境，开始重新学日语，办护照，联系中介。

10年前，全国人民忙着迎接奥运会的时候，读小学二年级的胡梅在T3航站楼泪眼挥别了母亲。梅欣的父母到学校把她接出来到机场跟妈妈告别。他们想这一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所以虽然大家都难过还是让梅欣最后见到孩子了。

梅欣在日本边打工边读书，七年后拿下了早稻田大学的比较文学硕士，这期间认识了同在早稻田读博士的顿学君，两人都离异没有孩子，彼此有好感。他们回国后结婚生了一个儿子。经过商量，老顿同意把胡梅接来一起生活。

梅欣开始到处找女儿，胡来利父母搬家了，留给胡梅的房子也卖了，所有的电话都换号了，到胡梅上过的小学打听，说毕业之前转学了。

梅欣的父母没有搬家，家里的电话也没有变，就怕胡梅有一天找不到妈妈。

梅欣在《北京晚报》连续登了寻人启事。有一天早晨，梅欣接到了首都机场T3航站楼保安队长郝先生的电话，说这里经常有一个女孩子等她妈妈，她说她叫胡梅，今天还看见她了，要不您来看看是不是你们找的女儿？

她和老顿马上开车去了T3航站楼，郝队长是高高胖胖的中年人，在他的带领下很快找到在三层出港大厅认真等待的女孩子。梅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儿变化太大了。她左耳后面有一颗痦子，那傻笑的时候露出的可爱的虎牙，鼻尖上的雀斑，没有错，确实是自己的女儿。

胡梅居然认出妈妈了，“妈妈你怎么走了那么长时间？”胡梅扑到梅欣怀里，呜呜哭起来了。

梅欣顾不上女儿脏兮兮的头发和衣服，抱着女儿痛哭流涕。高兴、激动、自责、心疼、愧疚各种复杂的心情充满了整个的心，感觉要爆炸了。老顿劝说赶快回家吧，给孩子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让她好好睡一觉。

他们拉着女儿的手，向郝队长表示感谢，他说自己也有上高中的女儿，所以每次看见她都会买点吃的给她。郝队长真是个大好人。

胡来利一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找不到。

偶尔胡梅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告诉梅欣，爸爸在跟妈妈离婚的时候，宝儿已经堕胎三次了，他不愿意娶她又跟他同居三年。后来他娶了漂亮的模特阿姨，阿姨不愿意生孩子，爸爸打她，趁爸爸不在家阿姨掐我前胸后背，趁我睡着拿剪子扎我大腿，还不许告诉爸爸，不然毒死胡梅。

刚开始胡梅害怕模特阿姨，后来不害怕，逃课到机场等妈妈。因为自从爸爸妈妈离婚，爸爸不许胡梅找姥姥姥爷，不然打死胡梅。所以机场成了胡梅的家。

后来漂亮阿姨生了女儿，再后来就不知道了，因为爸爸也打我，阿姨也打我，我好几年没有回家了。

—8—

胡梅在这十年来无数次到T3航站楼等妈妈回来，仿佛这里就是她心灵的归宿。二层是到港大厅，三层是旅客出港大厅。但是神智不清的她固执地在三层妈妈走出去的地方等待她回来。她相信妈妈是爱她的，早晚会回来找她。

有一次在安定医院，胡梅告诉梅欣：“妈妈，宝儿也在这住院。”

梅欣问怎么回事？胡梅说宝儿告诉她，“我那么想当你后妈，结果做了三次人流，医生告诉我以后不能再怀孕了，不然有生命危险。你爸知道我不能怀孕了，就不理我，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钱，三年多都不碰我一根手指头，我被你爸逼疯了。”

胡梅在家清醒的时候告诉梅欣，“妈妈，宝儿说爸爸出车祸了，阿姨腿受伤当不了模特，孩子没事，爸爸瘫痪了。”

梅欣和老顿一起到安定医院看女儿，她刚打过针不久，情绪平静：“妈妈，我一直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打你打我？”

“都过去了，不要老想那些过去的事情，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好好听大夫的话，先把病治好了，咱们回家。你要相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后没有人再打你了。妈妈爱你！”

“为什么疯掉的不是爸爸的孩子，也不是你们的孩子，而是我？”胡梅用焦点模糊的疲惫的眼睛看着雾霾浓重的窗外又说了这句不知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的疑问。

胡梅哪里像生气勃勃的十八岁的少女，简直像垂垂暮年的老妇人，干枯的头发中已经有几根白发，有两道抬头纹，眼皮松弛，嘴唇干裂，牙齿黑黄，脸上皮肤干燥苍白，双手粗糙，身体干瘦。原本应该花一样美丽，准备高考的女儿如今出入安定医院像家常便饭。

每一次走出病房，梅欣感觉心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天地旋转眼前模糊，腿发软站不稳，在老顿的搀扶和安慰下擦干眼泪，慢慢平静下来，拿出手机给T3航站楼的保安队长发了微信：“郝队长，您又一次帮我找到了女儿，非常感谢您！祝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