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相片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4-01-22 20:5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有二张构图一模一样的相片,一张是有形的,一张是无形的;一张是黑白的,一张是彩色的;一张拿在我的手中,一张印在我的心上;一张旧的发黄,如同龙钟苍老的面目,一张新鲜生动,就是青春永驻的模样。一张夹在落满灰尘的相册里,我很少触摸;一张不时浮现在眼前,让我不胜感慨。        

    那是一个初冬里的上午,我从山村返回城里。在村口的路上停下来,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生活了一年的地方。        

    忽然,一群少年和儿童的喧哗声吸引了我。离我不远的寂寥的荒原上,一幅活泼的景色跃入眼帘:一棵粗壮高大的杮子树,叶子落光,通体乌黑,众多枝柯,疏离向上,有轻柔的流线般的弧形,有僵硬的生铁似的屈拐,纵横交错的枝头,结着拳头大小的杮子,沉甸甸地将枝条压弯,密密麻麻的鲜红的杮子,让粗糙又空荡的大树显得丰满而妖娆。

    一个形体优美的姑娘,穿着粉红色印着细碎白花的旧棉袄,两条黑亮的辫子垂到肩膀下面,站在离地面约一丈多高的桠杈上,双腿一直一弯呈弓箭步,一脚蹬着前面的弯枝,一脚站在下面的杈丫间,双手握着黄色长竹竿的末端,敲打结在枝梢的红杮子。被她打下的杮子掉落下来,地上一群儿童争相抢夺,响起一阵阵喜悦的叫声。        

    “还要不要?”她的声音像银铃,悦耳动听。        

    “要!还要!”下面的孩子们吵架似的争相回答。        

    “好!我再给你们打。”她笑吟吟地说。        

    于是,她抬头在树上搜寻,看哪里的杮子更多更容易打下来。她单手拎着垂下来的竹竿,转身又向另一个杈丫爬去。这次她的双腿跨度更大,几乎成了“一字马”的劈叉——仿佛舞台上的完美造型。       

    在她的身下,萧条的原野和荒芜的草地,远处的山坡和更远处的山岭上,隐约还有几天前落下来的第一场雪的残迹。        

    这个身手矫健、英姿飒爽的姑娘是谁?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可是,她的身影姿态,我又感到似曾相识。在她侧脸的那一刻,我看清楚了,原来是那个少女。        

    我急忙拿出随身携带的“海鸥”牌黑白照相机,把那棵杮子树和树上的她拍照下来。        

    这个少女我很熟悉,令我十分惊讶的是,此时的她与我印象中的她截然不同。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腼腆文静的女孩子,不曾想还有激情四射、天真烂漫的另一面。       

    一年前的初冬,我因“扶贫帮困”工作,来到她所在的小山村。我住的那户农家和她家在一个屋场,我和她几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半年前初中毕业,回家帮着父母务农,只做些家务活,锄草拾柴,做饭喂猪。不知道是对陌生人的疑惧,还是少女的羞涩,她每次见了我,总是显得不那么自然。我看她那容貌和神情,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秀发光洁,亭亭玉立,满脸纯真的稚气,似乎不像十五六岁,宛然“豆蔻梢头二月初”。

    这是一个贫瘠的山村,方圆好几十里,除了苞谷、小麦、土豆,几乎没有什么物产,山上山下有许多杮子树,杮子是秋冬里唯一的水果。        

    我住下来的第三天上午,坐在床边看报纸,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她扭扭捏捏地站在门口,神情有点紧张,手里捧着一个纸盒,我问她有什么事情?        

    她的脸色似乎含着羞怯的红晕,慢声细语地说,这是她腌的杮子,让我尝尝。然后放下纸盒就走了。        

    我想又是一户好客的人家。拿起一个腌杮子,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算好。第二天在去村委会的路上,把它们扔在路边的水沟里。        

    过了几天,我刚出门,听到身后轻柔的一声“喂~”,转身一看,原来是她躲在庭院那边的木柱子后面叫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想到那几个被悄悄扔掉的腌杮子,心里有点惭愧。又侥幸地想,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情,于是转身回屋,请她进来。        

    她的脸庞变得苍白,明丽的眼睛因忧郁而暗淡,还是拿着一个纸包,强装笑脸,说话也不流畅,让我尝尝里面的几个杮饼。                       

    我接过纸包,拿出一个杮饼,看了看,好像不干净,所以没有吃。        

    她低着头在门口逡巡,似乎铁了心要看着我吃。        

    她的表现让我确信,她发现了被我扔掉的腌杮子。她送杮饼是什么意思?是要让我难堪,还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给我补偿?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心里十分愧疚。如果她责备或埋怨,我也许好受一些。可她却又拿来了杮饼,让我更加惶恐不安,乞求原谅似的看她,她却把游移不定的眼光转向别处。        

    我只好吃了一口杮饼,又甜蜜又劲道,感谢中带着讨好的语气说:真的很好吃。           

    她不吱声。白暂的脸上又荡漾起淡淡的红晕,浅浅的微笑久久不肯散去。        

    虽然每天都能照面,但也没什么话可说。如果面对面碰到了,我会礼貌地向她微微一笑,而她总是回避,把红润的脸蛋扭到一边。每一次碰面,都像第一次遇见,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究竟在想什么?我觉得她太胆小内向,一点儿也不开朗活泼。

    后来,她又几次悄悄地给我送来杮饼和杮干。她见我高兴,忍不住开心地抿嘴笑了。         

    暮春的一天,我坐在大门口的阳光下看书,她背着一个装满了野草的大背篓回家,前几天一直下雨,她衣衫不整,还弄了一身的黄泥。        

    我问她背这些野草有什么用处?        

    她说这是猪草,用来喂猪。        

    我觉得她很有灵气,这样下去实在太可惜了,就问她为什么不上高中?        

    她说家里没有钱,供不起她读书;再说高中还在县城里,太远了,她从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        

    她问我看什么书?        

    我说是《红与黑》。        

    她说能不能借给她看。        

    我想了想,书里面多少有些不适合她的“不健康”的东西。委婉地说,你现在还看不懂,等再长大了再看。        

    她仰慕似的说,听人说你是师范大学毕业的,我好想当老师呀!我看不懂,你就教教呗。        

    我不是不能教她,但是我不敢教她。我怕流言蜚语在这穷乡僻壤终结了我的前程。所以就摇摇头,拒绝了她。        

    我以为她会因此而心生芥蒂,从此不再搭理我。不曾想,第二天碰面,还是有如初见,她的心地善良和纯真质朴到了极致。

    后来,不仅仅是为了回报她的腌杮子、杮饼和杮干的馈赠,隐隐地还有更深一层的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殷切希望,我买了一些书送给她,唐诗宋词,四大名著,聊斋志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傲慢与偏见、乱世佳人、吕蓓卡等等。       

    光阴荏苒。        

    她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假如当初我助她一臂之力那又如何?但是,人生从来就拒绝“假如”!

    她一定不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了,早就结婚成家,相夫教子。她还是当年那么纯真无邪吗?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她又可曾想到过我?我想,大约不会。生活能教会她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她完全可能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她是不是像我所看见的那些人?曾经美好的理想已经破灭,生活的全部内容和意义,就是吃饭、喝酒、睡觉、闲聊、打麻将或者玩抖音;他们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地消磨着旺盛的精力,在了无生趣中寻找刺激、安慰和寄托;丝毫没有意识到,丰沛清澈的生命江河,正在变成一潭污浊的死水。           

    时光就像我们身体里的血液,在不知不觉中日夜不停地流淌。但是,血液必须循环,时光却不会往复,流过去了,就永不回来。而且,它像飞驰奔涌的激流,瞬息之间,五年、十年、二十年就那么一闪而过。         

    岁月匆匆,好景不再。一个人有多少个少年,又有多少个青春?它们的无限美好,只有在缱绻和痛悔的回望中,才能看得真切。恨只恨在拥有它们的时候却太懵懂。        

    有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其实我拿出那张旧相片看,真正的意图不仅仅是看在树上打杮子的身手矫健、英姿飒爽的她,还要看相片之外离她不远的年轻的我。

    我,在那里凝望过。        

    那张珍藏在相册里的旧相片也许会遗失,但那张色彩鲜艳、生动活泼的相片印在我的心上,永不磨灭,永不褪色。 

    2024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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