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村道公路终于全线贯通,所有水塘和蓄水池也已完工,各家各户的房屋全部封顶。重点项目大多进展顺利,无论村里干部还是工作队员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县里来了新的精神,要加大对非贫困户的关注,提升他们的满意度。村里一班人本想做做样子也就是了,高梁书记却坚持要全面走访,彻底摸排一次。
那天我陪着高梁书记到七社走访,垭口下面一百多米的湾里有一户人家,高书记在前面拨开野草荆棘,才带着我走到这家房前。看到这栋竹木掩映的房子,我被震住了,来这村里几个月,贫困户早已走遍,除了刘永富家,再没见过哪家还住这样的房子。
一栋漏风漏雨不避阳光的篾巴房歪歪斜斜,几面墙壁、柱子都用一些木头撑抵着,或许只要拿下一根,这栋房子就会轰然倒塌。这样的房子真的有人住?我不敢相信。
高书记大声喊:“黄万荣,你在不在家?”
“哪个?”有个苍老的声音应道,然后窸窸窣窣声起,几分钟后才吱呀一声,那扇斜悬着的木门开了,一个红脸膛的老头探出头来,手上还抻拉着刚套在身上的T恤。
高书记面色很不好看,却只问:“政策早就下来了,县上批的D级改建,你这房子到底修不修?”
“那点钱够修个啥,我不修。”老头摇头。
“你这已是危房,不修就住村里周转房去。”高书记说。
“我还是住这里算了,免得给你们添麻烦。”老头慢条斯理地说。
“政府补助你两万,你修到路边上去也只要三四万,叫你儿女都给点不就建起来了。”高书记劝。
“儿女哪里找钱哦,反正要修你们修,不修我就住这里算了。”老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也帮着劝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说不通。
到了六社沟里,老社长提醒说,宋桂芳也回来住了。高书记一听就皱了眉头,“她不是一直住在街上女儿家吗,现在回来做啥?”
宋桂芳已年过八十,生活自理都困难,更何况她家房子已二十多年无人居住,早已腐朽垮塌不成样子 。
“现在回来还能做啥,当然是要政策修房子。”老社长说。
“她儿女都在外面,在这沟里修个房子有什么用?她又没法回来住。”我不解。
“政府给钱,不修白不修,她哪会管有没有用。”老社长不以为然。
晚上回来专题研究村民住房情况,一梳理才发现,全村竟还有三户非贫困户住房存在安全问题。这三家都给过政策,却都因为不想出钱所以没动工修建。
对于这样耍赖的村民,村上干部和工作队员,多数认为只要取好证,证明他不符合贫困户标准,证明他是自己不愿修建,我们就尽到了责任。且普遍认为不能开这个头,如果村上想办法给他修了,别人都跟着学又怎么办。
高书记很生气,“大家都只考虑修了会有啥后果,咋不想想不修会有啥后果?如果他们真没钱修,万一哪天房子塌了怎么办?人命关天的事,我们这样轻易否决,是不是见死不救?”
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转而支持高书记意见,工作队其他同志也觉得有理。村上最后拿出两个方案,要么逼他们到村里建的周转房住,要么村上垫资先把房子建起来,再想解决办法。
八月结束,所有重点项目顺利完工,大家本以为会松一口气,然而事与愿违,以软件资料整理为主的九月,又搞得大家人仰马翻。
九月天气凉快了,高梁书记的状态反倒比八月更差些。他本是一个乐呵的人,也长时间沉寂下来,就算偶尔笑笑,也很是勉强。有时看到他坐在电脑前打资料,黄豆大的汗珠不住从额头滚落,身体也明显消瘦,他却还是没有请假。仍然和大家一样,天天关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没白没黑地给贫困户算收入账,填明白卡。我们几个都劝他赶紧去复查,别耽误了治病,他总说马上要迎检,忙完再去。
九月中旬,高书记实在坚持不住,终于开始走请假程序。刚在镇上批过,还没送到县上组织部,却得到通知,市里将在十月初对脱贫村进行验收,他又把假条收了起来。
县上通知说,如果验收不过关,从上到下将被层层追责。督战队几乎天天蹲在村里挑毛病,因为出了问题他们也一样跑不了。村委和工作队的人都陷入了紧张的临战状态,大小项目的复查,各个项目资料的完善,遗留问题的解决,帮扶手册、明白卡的填写,每个人都焦躁不安,生怕板子落到自己身上。高书记的病痛大家都看在眼里,却也顾不上更多的劝说,直到中秋节。
为了迎检,中秋没有放假,所有脱贫工作相关人员都在加班。那天,我们又和往常一样六点过就起床吃饭,准备在饭桌上听高书记安排当天的工作。从来都比大家起得早的高书记,那天却没按时来吃饭,大家才想起他已是病痛缠身的人。我和黄主任上楼敲门,却听到他有气无力的呻吟。开门进去就看他蜷缩在床上,被子卷起按在胸腑之间,脸色蜡黄,汗水湿了枕巾,黑脸皱成一团。
我们看情况不对,没再听他的意见,打了急救电话,又拿他手机给嫂子打了电话。高书记被接走后,我们继续投入迎检准备工作中去,一直到十月初顺利通过市级验收,他也没有回到佛崖村。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高梁书记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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