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散记|哀乐.9(终章)

作者: 山居散人 | 来源:发表于2019-01-26 00:14 被阅读26次
    脱贫散记|哀乐

    十月下旬,市里组织扶贫工作培训,我作为市级单位派驻成员,有幸回市里参加。

    打听到高梁书记就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我报到后马上买了水果前去探望。电话里他的笑声仍然爽朗,我心宽不少,以为没什么大问题。他告诉我他在住院部十三楼,我于电梯前的楼层导图上却看到十三楼是肿瘤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在拥挤的电梯里,看着一个个穿蓝白格病号服的人,那一张张沉郁而憔悴的脸,我不由暗暗祈祷。

    推开病室的门,看到里面几张病床都躺满了病号,陪护的家属或是坐在病床前喂食,或是轻声与病人说话,或是低头自顾看着手机。人不少,却异常安静,气氛格外压抑。

    张望了一圈竟然没找到高梁书记的身影,正要退出去,却看靠窗那个斜躺在病床上的人向我招手。我有点迟疑,那是高梁书记吗?头剃得光光的,一张脸瘦得骨头都支棱起来,身体如干枯的竹竿,撑得病号服空荡荡。

    我鼻子一酸,这还是那个身高米八,重逾一百八九十斤的黑大汉吗?

    我迅速调整情绪,笑着说:“高哥,你这减肥成功了啊,我都没认得出来!”

    他裂嘴笑笑,虽然声音还算响亮,却仅仅牵动了嘴角两侧干瘦而松弛的皮肤,还有鼻子里插着的管子,完全没了原来憨态可掬的样子。

    坐在病床前的中年妇人站起身来,脸上挂着勉强的笑意。高梁书记指指她,“你嫂子。”又指指我,笑着对她说:“我们工作队小秦,市里来的秦科长。”我赶紧喊嫂子,她笑笑,招呼我坐下。

    “村里验收还顺利嘛?”我正要问他病情,他先开口了。
    “挺顺利的。”我答。
    “宋桂林还去上访不?”
    “没有了,他现在很积极的。”
    “黄万荣和宋桂芳的房子是怎么解决的,现在安全了吗?”
    “黄万荣家房子已经维修,没有安全隐患了。村上帮宋桂芳解决了一些房屋租金,她就回女儿家去了。”
    “黄万福这回没有乱说话拖后腿嘛?”
    “没有,他房子修好就说没钱,家里什么也不置,村里又出钱帮着买了好几样,哪能再拖后腿啊。”
    “产业园打理得怎么样?今年黄精白芨都可以卖一部分了,然后间间苗,不然明年长不好。”高梁书记说着就有点喘。

    “医生让你多休息,少说几句吧。” 嫂子赶紧递了水给他,语气中已有些埋怨。

    “我们安排了老书记管理,他很有责任心的,高哥你就放心嘛。”我鼻子又酸了,赶紧问:“你肠胃上好些没有,医生怎么说?”

    “胃癌,放疗过了,现在化疗呢。没事,医生说情况不严重,还有救。”说着,他又裂嘴笑笑。嫂子没有说话,把头侧向了一边。

    我看着他两颊颤动的松弛皮肤和鼻子上的软管,也笑着说:“高哥加油,村里那一帮子都等你回去摆坝坝宴,宋桂林还说要敬你几杯酒呢。”眼泪就要忍不住,赶紧借口去了洗手间。

    我站在十三楼洗手间的窗前,默默抽着烟,望着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一个穿花衬衫的黑大汉,憨态可掬地说:“我叫高梁,不是庄稼地里的高粱,是栋梁的梁。”我忍不住笑了,眼泪掉下来也浑然不觉。

    培训结束我又去看他,他却正在睡觉。他的身上仍然插满了管子,睡得并不安稳,偶尔蜷蜷身子,时不时皱皱眉头。嫂子轻声和我说着话,终究没忍住默默掉了眼泪。我知道情况大约不是很好,却无以安慰她。

    那一天,我等了接近两个小时,他也没有醒来。我急着回村里,终究失去了和他说话的最后机会。

    十一月,工作队和村里再次进入忙碌状态。市里验收只是初检,接下来还有春节期间的省检。县里镇里反复检查,一遍遍查漏补缺,要确保各项工作不丢一分。工作队连轴转,几个人想去探望高梁书记却都走不了。

    十二月初,县里正在组织交叉检查评比,工作队和村里干部全都绷在弦上。那天,我正开车送检查组入户检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只好把车停下。一车人诧异地看着我,却也没有打扰。我不管不顾,终于捂着脸哭出声来。坐副驾那位递过纸巾,又轻声问我怎么了。我几度哽噎,好不容易才说:“高梁书记走了。”

    那一天,由于驻村工作队员各个都不在状态,检查只好草草收场。检查组领导表示理解,安慰了大家就撤了。随后几天,驻村工作队员全都情绪低落。县里联系领导亲自到村里来督促,各项工作才得以正常运转。

    县脱贫办组织了追悼会,时间定在十二月七日,镇上给我们驻村工作队批了半天假参加。那天正是小雪节气,川北虽然没有下雪,却也细雨霏霏。

    我们原本五人的工作队,一直是来去一台车,坐得满满当当,高梁书记又幽默风趣,从来都是一路欢声笑语。那天我们四个人,突然就觉得车子空了不少,大家都没了说话的兴致,沉闷压抑得令人难以呼吸。

    殡仪馆位于县城外一座荒山上。已是初冬,枯树满山,衰草溢野,坡上块块石碑惨白黯淡。寒风吹来冰凉的雨丝,扑上面颊,钻进脖颈,直冷彻心肺。

    梵唱婉转,哀乐低回。我们拈了黄菊,排队走进灵堂,脚步也变得沉重而缓慢。看着静静躺着的那具干瘦身躯,一起战斗在扶贫前线的百多个日日夜夜,恍然如在眼前。

    后来,我听黄主任说,高梁书记去世后,家里亲戚都劝嫂子找单位闹,说是因工作耽误了治病,怎么也应有些赔偿。嫂子却以高梁书记生前有交代,不给组织添麻烦,办完后事就悄悄去了成都。

    村民不知高梁书记已不在,屡屡有人找他解决问题。杨书记一再解释,他们也信不过,只一个劲找高书记。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们几个唯有沉默。

    转眼又到大寒时,虽风寒雨冷,仍有村民上坟祭扫,燃烧纸钱的烟气袅袅。我坐在窗前写迎检方案,哪晓得打出来的却是这样一行字:

    凄风苦雨,道路遥迢。同志犹在,斯人已渺。高风尚存,其情何杳。勠力同心,脱贫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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