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鼎微微一笑,说:“沈玉翎。”
听到这三个字,饶是丁槐青见多识广,一时间也花容失色,说不出话来。
是了,让刘家鼎戒掉了咖啡改喝茶的人,肯定就是她。并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去分析归纳,答案昭然若揭:他们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然而——翎子!怎么会呢?这一层关系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太蹊跷了。丁槐青诧异得忘了职业操守,喃喃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并没有多久。我知道我们相遇太晚,却没料到竟然晚到这种地步。”刘家鼎回答。语气里没有闪避,没有局促,只是遗憾,深入骨髓的遗憾。
“为什么?”丁槐青还是反应不过来。
“我不知道,”刘家鼎笑了。“见她的第一眼就被她吸引,是她照亮了我的生命,使我复活过来,再世为人。认识她以前,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林锦凤与生俱来的富家小姐脾气,丁槐青不是没有见识过。刘家鼎与这位嚣张的太太共处一个屋檐下,经年累月地委曲求全,圈内人人心知肚明。可林锦凤跋扈霸道是一回事,刘家鼎抱琵琶另向别弹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还牵扯到沈玉翎……一重意外叠着一重意外,丁槐青只觉得脑子不够用,理不清个中关节。
“至于锦凤……那份离婚协议书,她签字与否,现在都无关紧要了。只是平白带累了你和大维,实在是抱歉得很,”刘家鼎有些无奈地笑笑。只因为丁槐青起草了那一份离婚协议书,林锦凤恨死了这一对律师老友,扬言和他们夫妇断交,多年的交情也不要了。
丁槐青倒是无所谓:“您不必道歉。我们是恒安公司的顾问律师,当然按您的要求做事。”
刘家鼎点点头,继续交代:“我与锦凤这么多年的夫妻,总要负责任,原来的遗嘱内容不用变。两个孩子年纪都大了。我这里,真到了那么一天,孩子们肯定会照顾她,她应该不会太难适应。而翎子……”刘家鼎抿一口茶,直看进丁槐青的眼睛里。“你心里一定骂我为老不尊。可是,槐青,是翎子让我的世界重新充满生机。和她在一起,时光仿佛突然倒流,回到年青时代,没有生意、应酬、亲戚、员工……尘世所有的纷纷扰扰都消失,只有我和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
丁槐青打量着刘家鼎,脑子有一点点转过来了。他不是什么人的一件家具,一份财产,一部提款机或者一个光大门楣的工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到了这般年纪,他开始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畏惧生命本身的压迫力,当原以为早已烟消云散的,青春的爱情蓦然对他回眸一笑,哪怕仅仅是个影子,他也会拼命抓紧。
“她的容貌不见得空前绝后,天上飞的大雁见了她肯定不会掉下来,”刘家鼎自失地一笑,玉翎的笑语嫣然,慢镜头一样在眼前回放。 “她只是比较傻。起初我问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说,她要她爱的人都爱她。后来再问,她的答案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字:你。”
丁槐青保持沉默。她深知刘家鼎比不得一般人。他和沈玉翎的关系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不需要被质疑,也不需要被劝慰,他只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听众。
“我这一生遇见的女人都太精明,欲望多得像万花筒,转完一个又一个。她是不一样的。不瞒你说,起初,我也曾经怀疑过她和我在一起的动机,甚至找人去调查过她。”
丁槐青一愣,旋即会过意来。刘家鼎这样的年龄资历,大半生在尔虞我诈的商海浴血奋战,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为玉翎说一句公道话:“翎子不是利欲熏心的人,否则也不会甘愿提着那部相机东奔西跑。”
刘家鼎微笑点头:“我早知道,你不会把她当作头号黑狐狸。遇上她,是我的福气。正因为她不懂得为自己打算,我才必须要为她打算一二。比如这房子,我不肯委屈她,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只得告诉她是租来的。”
他是这样爱她。不见得只有玉树临风的年轻小生才有资格谈恋爱,感情面前人人平等。槐青问:“她看过这房子?”
刘家鼎点头。视线越过丁槐青的头顶,笑容里带着一抹淡淡的感伤:“那是她的‘蝶苑’。她时常呆在那里,不管我是否有空过去陪她。她在向阳的窗台上种满了茉莉,因为我告诉过她,我喜欢家里有茉莉花香;平时见不到面通电话,只要我的声音有一丝异样,她肯定可以听出来……这一被子,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从没有人如此在乎过,直到她出现。只可惜,时间不肯站在我这一边。而下辈子……不一定会再遇见她了。”
“您的病……翎子她知道吗?”
“不,她太敏感,担一点点心事就睡不着。不到最后,她不需要知道。”刘家鼎断然摇头。顿了一下,他又说:“早知今日,肯定不会有当初。命运总是喜欢恶作剧。我拿到那份诊断书之时,已经无法自拔。”
那么,到最后,刘家鼎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沈玉翎情何以堪?!一股寒气从丁槐青的脚底直窜上来,窗外红日炎炎,她只觉得肃杀。
“很快要开始接受治疗了,”刘家鼎有片刻神色黯然。少顷又定下心来,泰然自若地微笑:“我横竖是要比她早去的,如今只是可能比预料的快一点而已。”话锋一转,他很突兀地问:“你见过秦中恺?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嗯,见过,”丁槐青点点头。“老实厚道,很有涵养,典型的读书人。”
“哦。我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翎子不会如此单纯懵懂,不切实际到现在。”刘家鼎起身踱到窗前,用他那一贯沉着的声音继续说:“玉翎这孩子,处理自己的感情十分任性。爱了,不讲条件,不计后果;不爱了,恐怕转身就会走,头也不回。”
丁槐青注视着他的背影:“您希望她离婚?”
“起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蹊跷,顾不得细想。后来,我也曾经希望秦中恺最好粗俗不堪,兼失意潦倒,我才好乘人之危。可事到如今,我只希望玉翎圆滑一点,糊涂一点,不要轻举妄动。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两个相爱的人,有一天发现他们的爱情不存在了。这样的情形,不会有机会在我和玉翎之间发生。所以,我很知足,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只是,我不能自己撒手去了,却害得她背着这段感情的包袱,下半生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这个词此刻听来如此阴森惨切,丁槐青打了一个寒颤。
“我希望她和秦中恺,好好地过下去,”刘家鼎转过身近前来,握住丁槐青的手:“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并不见得一定要让秦中恺知道。我会慢慢劝她。不过槐青,她不见得肯听我的,真到了最后,一切拜托你!”
理智上,丁槐青不见得多么欣赏刘家鼎和沈玉翎之间的这种“关系”。然而当事人双方都是她老友,要她沿着伦理道德的思维框架去批评去责备,她做不到。“大哥,于公于私,我都责无旁贷,”她向刘家鼎保证。
“好。”刘家鼎如释重负,放开了丁槐青的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