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安静的躺在黑色的楠木棺材里,穿着一件绣着金色牡丹的黑色旗袍。她的双手叠放在前胸,面容平静而祥和,精致的眉毛和嘴上的唇妆画的刚好。
从她脸上深深的皱纹中我却似乎看到了她年轻时被人传的神乎其神的倾城美貌。
然后去窥想她同样被人津津乐道的一生。
(一)
我叫张媛,出生在福建打南的一个小村里。
张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家里男丁一直很旺,但女孩却没几个。到了我这一代,算上我几个远房的表姐妹,族里也才生了四个女娃。
甭说在农村女孩子都不值钱,这女娃娃要是稀少了起来,男孩子到成了贱货。
不过说起来也有趣,我出生的时候族长(也就是我叔公)为了让下一代女娃也兴旺起来,于是决定让族里的女性来给我取名字。
这项光荣伟大且艰巨的任务本来是要交给我娘做的。可惜我娘是我爹出门经商时从北边带回来的女人,生的脚大手粗。虽然她在家里干活是一把好手,可是大字不识一个。
最后,还是德琳小姐给我取了名字。
这个名字我娘到我四岁时,她还写的不清不楚。
我爹说,当时德琳小姐表示,女娃娃要取个女娃娃的名,要不然长大了野的一匹,这样的女娃娃宁可不要。
后来德琳小姐告诉我,当时取名字她是和我娘大吵了一架,最后闹的两个人几十年不愉快。
因为如果按原计划,我娘准备给我起名:招妹。
对,张招妹。
(二)
德琳小姐其实是我的姑母,也就是我爹的亲姐姐,但是她比我爹大了三十岁。
我爷爷奶奶在我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爹就是被德琳小姐养大的。所以他一直管德琳小姐叫妈姐。
我娘嫁过来之后,本来也该顺着我爹叫一句妈姐。但是她北方的女人的执拗迫使她一定要按辈分叫德琳小姐一句——姐婆。
所以到了我这一辈,为了避免再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所以我们统一叫她德琳小姐。
从我记事时起,德琳小姐就已经不再年轻。她脸上稀碎的皱纹和嘴角干巴巴的死皮在我眼里实在是够不上小姐这个优雅的称号。
我爹说,小姐是对她的尊称,德琳小姐在解放前是城里教书的先生。
但显然她更喜欢小姐这个称呼,于是我们那里全村的人都叫她德琳小姐。
(三)
在我的印象里,德琳小姐似乎除了旗袍就没有别的衣服了。
她平日里也总穿着一件紧身的旗袍,踩着中跟的小皮鞋,穿过小小的村庄去对面的集市买菜,但也从不见她脏过衣服鞋子。
当然,她的旗袍无一不是素净淡雅的样式。只要她往田垄上一站,似乎就能和身后的青山绿水融为一体。
我爹后来又出门做生意,家里就剩下德琳小姐和我娘照顾我。
每天早上和晚上,她都会教我读一首唐诗,然后细细的和我讲这其中的意思。
我娘在水池边上舀米,咧着嘴笑,小女娃你咋养的这么精贵。
德琳小姐看着我娘的大手就说,女娃娃不精贵还怎么养?
这女娃养了不就嫁人生娃?要那么精贵干嘛?整的和骚货一样。我娘嘟嘟囔囔的说,还不忘悄咪咪的偷瞄德琳小姐。
得这跟你一样,嫁到这穷山来,外头芝麻大的事都不晓得!德琳小姐有点不高兴。但她仍旧抱着我一字一句的和我解释唐诗。
我娘也不太高兴,晾了米,冲冲的拿起簸箕就去扫鸡圈了。
德琳小姐也不理会她,任由我娘在鸡圈里发脾气,折腾的院子里的鸡都咕咕咕的叫。
“我呸!这啥都不会的老小姐还能折腾到我头上来了!”我听见我娘在院子里叽叽歪歪的骂。
德琳小姐却是毫无反应,她用手指指着书本上的每一行字,我便跟着她柔软的声音一起念。
我这才看清她的手,洁白干净且修长。
于是我娘那粗壮的大黑蹄子在我心里倒显得越发的难看起来。
(四)
我们这边有一个说法。就是叫小孩子在小的时候放开了出去野,这样的孩子将来才会有出息。
于是周围的孩子基本上天天在泥地里打滚,包括我三位堂姐在内,都整的和猴儿一样。
唯有我不同。
德琳小姐也是许我出去玩的。我穿着她亲手缝补的白色的裙袜,兔子似的蹦出门。然后德琳小姐就会叫我回来,往我手里塞一袋的纸和笔。然后对我说,要是遇到有趣的事物,要记得把他们写下来或者画下来。
一直到现在,我都有出门带纸笔的习惯。
我到了田里,那几个兄弟姐妹已经滚成了一团。他们招手叫我下来,但是我却摇头拒绝了。
我看着自己身上白色的衣裙,裙边上还绣着栩栩如生的莲花和仙鹤,我想这个村子里再也找不出比德琳小姐手艺更好的人了。
所以一般出去玩,都是我在一旁书画。他们在一旁玩。
后来我的一位堂兄弟和我娘告密,说我都不合群,看不起他们,然后不和他们一起玩。
我娘知道了之后很是气愤,当下就收了我的裙子,给我换了灰扑扑的棉麻裤子叫我滚蛋出去。
你看看你,在家也不会干活!出去还不和表兄弟亲近!你这女子以后咋在村里过!我娘大骂。
德琳小姐说我不会在农村的!她会叫我去大城市!我们也不干农活!更不嫁没出息的农夫!我反驳道。
呵你还出息了!说着我娘粗壮的肥爪就往我脸上盖。
自然,我受了气也不会让陷害我的那个人好过。
当下我就冲到田里,使足了劲将那位堂兄弟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傍晚我婶子就带着那位鼻青脸肿的孩子来我家讨说法。
那时正碰上德琳小姐买菜回来。
我娘因为是北边嫁过来的,在族里地位自然是低些。面对唾沫横飞的婶子她一句大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低着头和鸡吃米一样的头一直点。
媛媛这孩子是我教的,妹啊你下去烧饭,这事儿我来。德琳小姐走过去,把我娘换了下来。
我娘下来以后并没有去厨房,而是拐到我房里劈头盖脸的把我骂了一顿。
我从窗子里看到婶子在和德琳小姐说话,她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
夕阳西下,我看不清德琳小姐的表情。她坚挺的脊背被斜阳渡上了一层光辉。
大抵是做过先生的人都有一种气质能让孩子害怕。我那表哥没几下也不敢再哭闹了。
我几个堂姐爬在门旁边看热闹,嘴里嘻嘻哈哈的讨厌得不得了。
你可是村里第一个和亲戚闹不开心被叫家长的女孩子哟,丢不丢人。我娘说。
我看着门边上那几张不正经的脸,哇的就哭出来了。
德琳小姐紧忙过来。我将我娘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她听。
她拍拍我的背,说:媛媛不哭,你要相信自己,你以后一定会过得比村里的姑娘(暗指我几个堂姐)都好。
事实证明,在我成年后的日子里,确实也过得比他们好。
而且好到超乎他们所有的想象。
(五)
我在农村生活了十年。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德琳小姐就把我安排到她在城里的同事照顾。
我当时在村里的读书成绩很好,德琳小姐亲自去了学校帮我办理转学。
她当着校长的面毫不言讳的表示,相比农村的破旧,城市的教育更加适合我。
那时她的头发已经是半华白霜。
改革开放后带来的服饰风潮并没有影响到她。德琳小姐依旧穿着解放前的那种朴素旗袍,手里拿着一个半圆形的小包,细细的手腕上带着银制的镯子。
她和校长从早上的谈判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这期间她一直都是挺直腰背说话。阳光透过腐烂的木头窗子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她金色的眼镜框在余光下闪闪发亮。
好了校长。最后她站起来说,您别和我谈什么新式教育。首先,我自己曾经是一位老师。其次,我自己的孩子我懂。
你懂什么!你死了男人几年了?你连个亲身孩子都没有!校长恼羞成怒的说。
德琳小姐在战乱中死了丈夫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嫁,她自己也没有孩子。
她听到校长的话,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很平静的说,我认为您能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就已经表明您并不适合再继续教育我们张媛。
校长哑口无言。
我至今都还记得校长当时铁青却又无可奈何的嘴脸。
后来我要出发去城里的时候,德琳小姐为我准备行李。
那时候还没有网购这种东西,但是欧美日韩的时尚却已经开始逐渐的侵蚀到农村里。
我托已经在城里打工的堂姐寄了几件当下很流行的露肩衣服,第二天那些衣服上裂开的时尚口子就被德琳小姐缝补的干干净净。
年轻的女孩有很多种展现美的方式,并不一定要通过裸露肢体来表达。德琳小姐十分严肃的对我说。在她眼里这种展示的方式与妓女无异。
可是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特点。我立马翻出了当下流行的外国诗篇读给她听。
德琳小姐默默地拿走我手里的书本,淡淡的说,我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你对于这个世界是怎么看的。但是我觉得在你这个年纪学外国人谈情说爱未免太早。外国人总喜欢把性和爱还有自有混在一起讲。但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还是分开来说比较好。
也许李清照的词会更适合你,她如是建议。然后将我最新的外国诗集丢到了猪圈。
那时我被她冷静强大的气场镇住,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内心却犹如火烧。
这也许是吗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气氛,也是我唯一一次和她真正意义上的争执。
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六)
我堂姐来告诉我德琳小姐的死讯时,我还在大学里读大二。
那时我穿着白色连衣裙,手里抱着一本书行走在校园里,像偶像剧里面的女主角一样浪漫美好。
而我的堂姐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她抱着她最小的那个奶娃娃,操着浓重的口音在我的学校东问西问才找到我的宿舍。
当晚我就请了假回去。
坐在动车上,我并不觉得哀伤。一个女人,经过时代变迁的大风大浪还能无病无灾的活到八十岁,我觉得很值了。因为这也算是一种好命。
只是我在动车上,感到了一丝的寂寞。
回去的时候按照当地的习俗我要先去拜见最高层的长辈。
我进门的时候我太叔吓了一跳,说还以为是德琳小姐又回来了。
哪的呢,我爹在一旁抽烟,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沙哑。他说,这娃子哪有妈姐年轻时好看。
是啊,太叔也感慨道:甭看这脸长得像。这韵儿啊是差了很多咧。
我接过太叔递过来的照片,上面是德琳小姐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生的一双细长的眼眉和薄薄的嘴唇,不见得有多出彩,但就是透着一股神韵。
我听说过,当时德琳小姐的丈夫,也就是我姑父因为涉嫌特务被枪毙。德琳小姐也就被从城市的学堂里拉出来批斗。
那时她的头发长长的可好看,红卫兵说了要铰掉,她也是宁死不从的。
她就坐在家里的竹席上梳头发,红卫兵一来,她就把剪刀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当时说,留头发是女人的权利,这和任何的政党以及信仰都无关。
红卫兵就硬是被她这股气势压了下去。
而后漫漫几十年她再没寻过对象,也再没去过城市。
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像这种女子入葬是要拿一两件贵重的陪葬品的。
德琳小姐把她最值钱的一副珍珠耳环留给了我,然后再没什么值钱的。
另外就是她穿在身上的黑色牡丹旗袍,那旗袍也是她一针一线自己做的。
得了吧,就这样。我说,她已经带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一个女人所有的尊严。
外头有孩子再哭,我爹说那是我三姐刚生的女娃。
这一代,女娃生的还是很少。
这孩子,不如你给她起个名吧。太叔抽着烟缓缓的说,你好歹出息,是个大学生。他娘大字不识几个,起不了啥好名字。
那嘛成!我是娃她娘!这名字我来起!我三姐叫唤道:那不如就叫招妹吧,族里不是缺女子吗?
就叫张招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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