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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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电力机车一阵嘶鸣，火车哐当哐当飞速转过了山湾。我和铁柱蹲在装满木料的敞篷车厢里，深秋凛冽的山风飞一样扑刮在我们身上，我们蜷缩着，身上凉飕飕的，手脚和脸冻得通红。从家里那站爬上这列货车，中间径直通过两站，过了这个山湾，马上就到学校所在地光州了。

几分钟后，火车停靠到了光州站。我俩赶紧爬下车，已经在车上冻了将近一个钟头，顺着脚蹬往下爬时，手脚都有点不利索了。

往列车两头看看，前后车厢陆续钻出了一二十个学生，他们都是从前面几站爬上车的。明生哥和王耀也从前面的高帮车上下来了。他俩似乎也看见了我们，明生哥朝我们这边招手。

我和铁柱紧赶了几步，撵上了他俩，说笑着一起走出了车站。

站前的马路上，稀稀拉拉的有几个行人匆匆的走着，风儿刮过，卷起路边的尘土和废纸在马路上飘飘扬扬，上下翻飞。马路对面供销社的墙壁上，那一长排贴满墙的大字报，有好多纸张被风刮起了角，在寒风中哗哗作响。

我们一溜小跑，赶紧往学校跑去。迎面碰见了四五个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民兵，其中有两个还背着半自动步枪，他们反扭着一个中年人的胳膊，押着他从大字报墙前面穿过，看样子是要去民兵指挥部。

天气不好，我们也顾不上看热闹了，一会儿就跑到了学校宿舍。要是在平时，我们会跟着去看热闹。不是投机倒把的，就是盗窃公物的，或者是什么“野汉”“破鞋”之类的，被抓去连打带骂，也不知为了啥，过一半天好像也就放了。

这是1977年10月下旬，秦岭山中一个小镇周末的傍晚。

明生哥家到学校比我远一站。他大概比我大两三岁，高我两个年级，我上初二，他上高二。至于他到底比我大几岁，我从来也没问过，而他也从来没问过我多大。

我们不在一个年级，不在一起上学，但我们认识了，他就让我和他住在一起，还有他同一个车站一个年级的同学王耀，以及我的同班好友铁柱，我们四人挤住在大通铺宿舍下层的墙角里，那里比较暖和一点。

之所以他会这样照顾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是党伯家的儿子，而我也知道他是曹叔家的儿子，因为两家父辈的友情，我们自然心有灵犀。虽然我们差了两个年级，在上课和作息上并没有交集，但他让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也愿意和他住在一起，因为这样我有安全感。

明生哥比我大，个头也比我高，特别是他在学校的住校生中还有一定的威信，他之所以让我和他住一起，明显是想保护和照顾我，可他嘴里从来没有说过。

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在东北时期的工友，他们一起随单位第三工程局来到了陕西，参加修建宝成铁路。我父亲和曹叔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苦力人，靠力气吃饭，不善人际往来，言语不多，俩人都很实在，脾性比较相投。曹叔是广西人，个子比较瘦小，我父亲是湖南人，个子比较高大，他们来自相邻的南方省份，性格上比较对路子，又有地缘上的亲近感，在遥远的北方省份在一起工作，自然成了关系很好的工友。他们工作的工种是养路工，诸如修路基、抬大框、换枕木、砸洋镐等粗活，都是他们的工作内容。干活的时候，我父亲常常比较照顾曹叔，重活累活自己多干一些，抬大筐抬枕木时都把重量往自己这边挪挪，这让曹叔心生感激。后来他们不在一个小单位工作了，两家也不在一个车站居住了，但是感情和往来没断。明生哥和我在学校虽然初次见面，相互间不用多说什么，自然就亲近了，就是父辈间这层友情的影响和延伸。

我们几人到了宿舍，想钻到被窝里暖和暖和。不料一打开被子，几床被子里都赫然呈现出几团粪便，啊哈，我们一下子懵了！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竟然干出了这等下作的事情！星期六下午回家前，也没发现这问题。我们也没招惹谁呀。

没法子，赶紧清理收拾一下。好在那屎坨坨比较干燥，还好清理。然后抱着被子跑去操场边的水管上清洗污处。被子弄湿了，夜里就只好和衣而卧了。其实我们那会儿住大通铺宿舍，冬天冷的要死，都是穿着棉袄囫囵睡觉的。

我和明生哥在学习上没有什么交流，我也不知道他学习的情况怎么样。每天放学之后，当地的学生们都回家去了，住校生们没地儿去，我们也不愿回那个又脏又臭又昏暗的大通铺宿舍。明生哥人缘好，威信高，有号召力，我们不同年纪的十来个学生都愿意围着他转，常常跟着他到校外闲逛。

社会上比较乱，学生名义上是在上学，其实大多数人也不怎么用心读书，尤其是住校生的学习和生活条件又很差，绝大多数学生的时间就是在这样一天天闲逛中打发过的，总感觉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好慢好慢，有点百无聊赖的感觉。

我在学校所在地没有任何亲戚，明生哥的大姐在县百货公司工作，县百货公司、生产资料公司、林业公司等几个大公司没有在县城，都设在我们读书的镇上。民生哥也常常带着我们去百货公司的大院和姐姐家里闲转，也不管姐姐家是否有人，或者姐姐是否高兴招来那么多生人。

明生哥就是这么个人，心思没有那么细腻，给人的感觉是大大咧咧的，但他待人又很敦厚诚实，粗中有细。

放暑假期间，我家里要把一床旧被子网套重新弹一弹，我们车站所在地没有弹棉花的，临近的明生家所在地有弹棉花的铺子。妈妈就让我搭火车去弹网套。我在那里的棉花铺弹完了网套，在火车站候车回家时，碰到了比我低一级的朋友富富，富富叫我到他家里去歇歇。不一会儿，明生哥知道我来了这里，他来到富富家，非要拉我去他家里坐。

十三四岁的我，怕见生人，也不晓得怎么与人沟通。虽然知道父母和明生的父母关系好，但因为不常见面，我和曹叔曹婶很陌生，我有些惧怕去他家。

到了他家里，曹叔上班去了不在家，明生哥告诉曹婶这是党妈家的小毛。曹婶很热情，说火车到站还早呢，非要留我吃完饭再搭火车走。

曹婶和明生哥的热情打消了我的拘谨，感觉过了不久，曹婶就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白花花的米饭，线辣椒炒焙干的小河鱼，我感觉好香好香。吃完饭，火车也就来了。我坐火车回了家，辣椒炒干鱼和米饭的香味留在了我心间，曹婶我却再也没有见过。

那年月也算是吃不饱的年代，粮食定量供应。父辈们干重活每月供应40斤口粮。居民们每月只有27斤口粮，70%的杂粮，玉米榛子和玉米面；30%的细粮，主要是白面，基本上没有大米供应。曹婶和明生接待我的这顿饭算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比较高的礼遇了。

学校里的住校生都来自铁路沿线一二百公里的站点上，学校所在地以北的孩子们都说普通话，以南的孩子们都说四川话。离开了家庭没人管教，孩子们都各自抱团取暖，或因为性格和爱好，或因为家庭居住地，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群体和团伙，校园欺凌现象比比皆是。这也很正常，别说在学校了，就是在社会上、大街上，明抢暗偷，打架斗殴，强买强卖，游街示众，捆绑批斗的现象也是司空见惯。

明生哥在操普通话的住校生中有一定威望，可他从来不欺负人，他的威望是靠他的忠厚和诚恳赢来的。这几年里，我见过他帮助比较弱小的同学背行李，也常常见他替其他同学挤队买饭。哪个同学受到欺负或者有什么难事儿，也都愿意向他诉苦，他都会很热心地去给予帮助。我也见过他为了帮助他人去找别人理论，吓唬别人，但从没有见过他和别人动过手打过架，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刚中有柔的人。

我上高一了，明生哥高中毕业离校了。有一天我突然听到了一个骇人的消息，惊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明生哥不在了，他被人用刀捅死了？！

几天后，富富周末回家返校，给我证实了这个消息，这个消息也给我带来了一辈子的阴影和愁绪。

原来，明生哥同一个车站的同学和玩伴小亮，在周原市处了一个对象，那个女孩大概有些姿色，有点人见人爱了。女孩儿在和小亮处对象的同时，又和另外一个当地的小伙子谈上了。小亮依靠自身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来找明生哥帮忙。明生哥又一次仗义的两肋插刀，与小亮等几个人就去找那小伙算账了。他们找到那小伙，双方理论不清，动了手了，听说主要还是小亮动的手，也就是打了那小伙子几拳脚。算账完毕，一行人走开了。可没走多远，只听到明生啊的一声扑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从后背喷涌而出。原来是那小伙儿从后面追了上来，向着明生的后背挥下了明晃晃的尖刀。

明生哥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他倒在了一条尘土厚厚、凹凸不平的小路上，殷红的鲜血浸透了他常穿的那件褪了色的绿军衣，脚上蹬的那双黄色的解放鞋半埋在了厚厚的灰土里。小路旁边，是一条流着城市废水的水沟，那水浑浊得看不出颜色，散发着呛人的臭味。水沟两侧，荒草杂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