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向右》上卷07：慌乱

原创/那年夏天的流星雨

老秦热血上升，面孔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露。他把一叠复印纸放在离乔力眼睛二厘米的地方，手不断抖动这几张纸，纸上是老秦罗列出来的下学期钢琴练习曲目，“你们现在弹的曲子，不超过业余钢琴水平六级。六级是什么概念，一个学琴三年的小学生就能达到的水平。你愿意你的音乐水平一辈子就停留在小学三年级?”

“钱，该死的钱。到那个时候，乔力，你会有很多钱，很多人求着你，给你来送钱。”，老秦诅咒万恶的金钱，用脚踹眼前的凳子桌子，眼睛瞪得像一只一百瓦的电灯泡，锃光瓦亮对上乔力的脸，使出全身招数诱惑乔力，甚至希望这个瘦个子学生得到蛊惑，一时昏了头点头答应自己。

“以后你就可以耍大牌，可以跟任何人提条件。你想想，乔力，所有这些，只要你再坚持四年就可以。四年，在漫长一生里一眨眼就过去了。乔力，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你有资格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个可怜的人，他的音乐梦想，音乐追求，如跋涉已久的行者，历经千辛万苦的等待，有过无数失望到希望的焦渴，刚刚看见绿洲的影子，一线湖泊的反光，却发现一切都是幻象，是海市蜃楼。他受不了。

有一瞬间，乔力产生错觉，这个老头会跪下来。他吓得两腿打颤，不知道如果他真的跪下去，他要对这个可怜的人怎么办。

他可怜巴巴看着老秦。这个五十岁的男人竭尽全力说服他，要他越过家里那些争吵不休，越过老父亲无休止的喘息，踏灭二哥三哥对人生的渴望和痛苦，像战士趟过无数尸体，义无反顾去拔掉敌人的军旗。他应该勇敢走出去，去攫取无数倍的丰收来回馈父兄，弥补父兄曾经的牺牲和奉献。

乔力始终垂着头，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骂够了的老秦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对他挥挥手，“你走吧！”

走出老秦的办公室，乔力有种突然被谁赦免了的轻松。乔力知道老秦失望透顶，再也不会对他说什么了。他也不想老秦为了他，再这么歇斯底里一回。

他走出去，站在院子里，教学楼上灯火辉煌，宿舍区一片漆黑。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呆一下。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泪水，他使劲仰着脸看天上，黑漆漆天幕上一颗星星也没有，阴冷的风四处游荡。

周六下午下了三四节课，所有要去青岛大剧院听音乐会的人都在宿舍门口轮流用打气筒打气，用军用水壶装热水。学生会有两个干事也去，九零四班的耗子也去，加起来一共十一人。全是男生。老胡开玩笑说这是水浒里的十一个厢禁军。老赖说你就是个文盲，水浒一百单八将哪有什么厢禁军。大家为这个问题，争论了一路，再次证明老秦那句话：这些人只具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准。

路上宿舍老赖和李胜一直并排骑在乔力和皮影前面。他们在神吹胡侃，聊哪个女生漂不漂亮，体育班哪个男生在追哪个女生。老赖粗拉拉的嗓子唉声叹气，听说体育班班长宁波对咱们班花发动了猛烈攻势，情书都送了好几次。而且听说今天放学，特意骑着自己的新飞鸽自行车去当护花使者。

乔力知道于蓝这个周末不回家，要去城里她大哥于胜利那里。宁波陪着去，这事儿看样子不是瞎传。

学校里几乎没人不认识宁波，父亲是一家国企厂长。宁波长得高大生猛，篮球打得特别好，是很多女生青睐的对象。

李胜对班花和宁波的事儿十分好奇，反复问旁边的人谁知道这事的结果。问到乔力这里，乔力正跟皮影聊理查德克莱德曼今晚的演奏曲目，没留心。李胜又回头来问，乔力骂了句，“操，我哪知道什么班花和体育班长的糗事？我又不是娱记，也不是媒婆！”

李胜很惊讶，“你跟班花熟，一点不知道？”

“班花是谁，皮影？”乔力装听不懂问皮影，皮影一脸呆相，他是真不知道。

李胜转回去跟老赖叹息名花有主，诅咒宁波将来是个戴绿帽子的。梁山奚落他们俩，打不着鹿不让鹿吃草，人家郎才女貌，才子配佳人，你们捻的哪门子酸吃的哪门子醋。

乔力心不在焉，皮影跟他说话，他没听见他说什么，胡乱嗯哪嗯哪答应。

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发现跟于蓝有关联的部分，正在出现一些他自己没有料到，也无法掌控的状况。比如，刚刚李胜和老赖谈到于蓝，谈到于蓝和那个什么宁波。本来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不必为了听到男生们私下肆无忌惮谈论一个女生就感到愤怒，产生想上去轮拳头的冲动。他自己也把于蓝看作可以自由想象的一般意义上的女孩子，甚至他比这些人还要过分，他把她白皙的身体部位想成香喷喷的蛋糕，这更下流。这本身没有什么值得愤怒的。

可问题也正在这里，为什么他会愤怒？他只是跟她熟悉而已。

熟悉一个人，便误以为这个人是属于他的。以为对方从此走进孙悟空给师傅画定的圈圈。现在有人已经靠近这个圈圈，凭他的强大法力，很快会走进圈圈，把于蓝从圈圈里带走。再给于蓝画一个新的圈，把乔力永远排除在外，从此毫无瓜葛，形同陌路。

于蓝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除他以外，她还拥有跟其他人发生永久关系的绝对可能性。比如，宁波，老赖，李胜，甚至任何一个男人......

这个认知让他一路上心慌意乱。

到达青岛大剧院还不到晚上六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骑了三个小时，中间休息了两次。人人都又累又饿，急于找个吃饭的地方，犒劳犒劳自己肚子里的十八饿罗汉。

皮影没吃过这种苦，一下车子，腿都软了。大剧院附近的饭馆看起来都很上档次，他们又骑过一条街，在秀水路上找到一家劈柴院锅贴店，一盘锅贴二十个，三元五角钱。乔力身上没钱，可没钱也得吃饭，听完音乐会还要连夜赶回去，没有体力怎么行。皮影身上带了钱，给好几个人解了燃眉之急。

一人一盘锅贴，从来没吃过锅贴，没想到一口咬下去，大家眼里都冒出火花。

“啊——，好吃！” “奶奶的，累这么一趟，音乐会不好听也值了！” “这么好吃，一盘哪够，敞开肚子怎么也得吃个三五盘儿！”

锅贴里包着肉丸子，肉丸子还带着香浓的汁液，咬一口外皮酥脆，里馅鲜香。一盘锅贴对他们这些十九、二十岁的小伙子远远不够，可也没钱再吃。幸好锅贴全是肉馅，垫肚子。店里免费提供玉米糊糊，每人可着劲喝玉米糊糊喝了个肚儿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