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车

作者: 周末哈哈哈 | 来源:发表于2018-04-01 09:56 被阅读0次
    刹车

    1

    事情是在汽车出站第四十分钟发生的。那时候车子驶出云烟镇不过七十里路,小莫刚换上低位档,汽车缓慢攀爬似乎没有尽头的坡度。在这远离人烟的峰林之间,浑浑噩噩的汽车轰鸣作为帮凶,两个劫匪理所应当地动手了。

    “看见刀子了?”一个劫匪说,“这是要命的玩意儿!”

    “我们为什么选在这地方下手?!”另一个说,“这儿的山最深,这儿的崖不见底儿!镇上那些吃公家饭的警察?他们一辈子也找不见你们其中任何一个的尸首!没有尸体就不能立案——你么知道么?那只能叫失踪。不过捅刀子还真是件体力活,所以大家都不愿这么干。”他走到驾驶座的位置,“小伙子只管抓住你的方向盘就成,俗话说‘手上握着生命关,脚下踩着鬼门关’,那手上说的是方向盘;脚下说的是刹车——开车就是看这两手!但凡有这门儿手艺,兄弟也不至于玩儿刀子不是?!姑娘,你只管把怀里的包给我就好,你不用心疼,那都是公家的钱,我知道票价是七块,这儿统共二十二个家伙……”

    看过后视镜,小莫知道两个劫匪堵在售票姑娘面前。他丝毫不清楚这两个家伙是怎么上车的,他只知道在此之前,他们只是第三排的 6 号、7 号两个老实巴交的乘客:一身僵硬的帆布工作服上沾满水泥浆——小莫满以为他们像几千几万往镇子上盖楼房拿工钱的农民一样!他们总在某个下午掏一张钞票,就是这班车。他们不远百十公里回村子里,为了吃一顿家里婆娘烧的饭……小莫看到售票姑娘的脸上显出难看的颜色,她温顺地交出卡其布的包,整个车厢音色单纯,只剩汽车引擎还在吃力嚎叫。

    2

    这当儿,两个劫匪按座位号依次收刮钱财。慑于刀子的威胁,从第一排第一个乘客开始,大家有条不紊地上交钞票。且让前排的乘客手忙脚乱吧,暂时免于收刮的乘客自有他们的一套算盘:比如 16 号靠走廊坐着的老头,他把自己脚上的名牌皮鞋也脱下来,或许凭借这个能够博得来自匪徒的优待呢?而车尾的 22 号另有一番筹划,他慌忙摘下腕表,扔出车窗,以他精明的头脑,他确信自己会在下次路过此地时取回这份儿资产!18 号是一位母亲,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她全副身心只在乎怀里的婴儿,那小家伙不满三个月,嘴巴里刚能够发出几个哔哔剥剥的音符,如果让它瞧见你它肯定会迫不及待用这套声音和你聊天——

    “就没个爷们儿?!”

    唯一的声音来自 17 号乘客。尽管旁边的 16 号老头试图打圆场,这个家伙还是吃了刀把的苦头!碎裂的眼镜片刺进鼻梁和颧骨,他旋即尝到一口腥红色的铁锈味道,逐渐他的视野也变成红色——在这样一个湿漉漉路的雨后,红色总能带来一种舒适的温度——眼镜儿吃完苦头,仰头倚靠椅背,呻吟之中他冒出一个更富创意的点子:

    “干嘛不把车直接开到公安局去呢,小莫?!”

    他表示这个点子足以成就一个英雄,那就是司机!他说司机肯定会上电视的。他继续把这个想法引申了一下,便扭过头朝正在车尾收钱的劫匪说:

    “当然如果你们就此跳车,摔死在这儿!他们也没法立案的。”

    坡度渐缓,小莫恰到好处地换上高速档位,发动机消停下来,于是眼镜儿的这句话后面出现一个尴尬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得有五分钟!

    “哈哈哈哈哈哈哈——”16 号的老头总是很聪明地打圆场,“小伙子电影儿看多啦!咱镇上人厚道,不干那种缺德事!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收钱的劫匪收起脾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玩儿刀子的劫匪也乐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来。

    除了售票姑娘。

    出于一个劫匪的尊严,两人理所应当要处理这件事情。他们仰仗着刀子的淫威再次堵在姑娘跟前:

    先是一股坚硬的寒冷!她知道这时是刀腹贴在脖子上。她陡然紧张并迅速战栗起来,倒不是对刀子和血的恐惧,而是青蛙皮——脖颈上的触感令她清晰地想起那种绿色的小玩意儿!它们皮肤潮润,相貌猥亵,这是她无法忍受的!在这之上,另有一阵粗糙而臃肿的摩挲占据她整个皮肤,她马上知道这只胖手要干什么,她感到浑身僵硬,骨骼正在蜷曲断裂!就在自己将要起身的时候,一个强大的力量把她抵在座位上不得动弹。那是小莫狠狠的一脚油门!车屁股迸发出黑色浓烟,伴随整个车厢的战栗,两个劫匪结结实实撞在地上。

    3

    “待会儿我肯定要捅死你的!”

    显然,小莫脖颈上两条红色的划痕并不能满足刀子对血的渴望。尽管已经踏踏实实坐回第三排,玩儿刀子的那个还是喋喋不休。他的眼睛从未离开小莫的脖子,像一个屠户那样——在一个屠户眼中,老母猪自打被绑在门板上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因为他早已凭借那双狠毒老道的眼睛拿准了刀口的位置和深度,放血只是时间问题——玩儿刀子的想的就是这档子事儿,他正在考虑待会儿下刀的位置。

    “你不用捅死他!待会儿我们就都玩儿完啦!”收钱的掩饰不住沮丧的神色。

    “这玩意儿没有用啦!”他疲惫地拖着刚刚装满的钱袋子,把它扔给第一排乘客。

    “都拿回去吧!拿回去。”他说。

    玩儿刀子的干脆把刀子也扔在发动机盖子上,“这会儿我本来已经从工地上下了班!我本来马上就可以回家的!那时候我家的婆娘已经把酒菜热热乎乎摆在桌上啦!你知道吗?你个狗娘养的还说我家酒菜香你记得吗?这会儿本来是你我两个王八蛋喝酒吃菜的时候你知道吗?”

    现在二十二个乘客都把钱拿了回去,收钱的看见手中的麻布袋子又瘪下去。他仔细叠好它,揣在兜里。

    “刀子终归不是样好玩意儿!现在我们都肿着脸啦!”

    听到眼镜儿的话,玩儿刀子的又坐不住了,他很想过去再给眼镜儿一顿揍,但马上他就意思到再没必要了。他任由眼镜儿说他的话:

    “那么倒不如听听司机怎么讲,毕竟做劫匪强盗的也不想稀里糊涂去死。”

    4

    “事情很简单!”小莫从后视镜看到大家都抻直了脖子。他们急于从这儿知道各自的死法——想到这个小莫悲哀起来,他瞥见售票姑娘望着车窗外面,打玻璃缝儿漏进来的风把这位姑娘的眼神整个儿晾干了。她安静得没有颤抖,她整个儿正在滑向浑浑噩噩的睡眠!小莫就提高了语气说:

    “事情很简单,你们看见这个了?这儿亮着一个括号,里面偏是一个叹号!如果括号里面亮着的是字母‘P’,那只不过手刹出了问题;可这会儿亮着的是个叹号!那就是整个儿刹车出了问题——你们明白啦!谁都知道这前面得是八十里的下坡路,可是我没有刹车啦!那些王八蛋把坡度挖得陡,把弯道修得急,谁知道这刹车是在哪个当口儿坏掉的?实话告诉你们,我的车现在就是脱了缰的马,发了情的猪,我也拿它没办法——要么撞上山崖,要么滚进云水河。这儿的山上全是石头,这儿的水深过大船也没问题。所以你们明白了?我们就只有两条道!”

    小莫几乎一口气完成这番讲解,他感到大脑缺氧,两眼发黑。车厢里面静悄悄的,他的耳朵听到一种类似电磁波的嗡嗡声响——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产生了!小莫从后视镜里看到所有人翘首期待着他能带来一个好消息。即便那两个劫匪,现在也显得有气无力,他们瘫坐一团,四只手在衣摆上反复磨搓,就像一个班级里犯错的两个坏孩子。在这可怕的安静之中,13 号座位的乘客站了起来,他是一个瘦削的男人,看样子他再也无法忍受现在这样坐以待毙的姿势:

    “我们为什么不打开车门跳下去呢?”他说。

    整个车厢的脑袋转向了这个男人!

    这对小莫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在他看来,这个家伙似乎觊觎着某个本属于他的某个王位!然而在这辆汽车上,毫无疑问只有自己才是操纵者。现在小莫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个竞争者开始行动了!13 号在众人的注视下踱到车门附近。“路上他享尽荣耀,”小莫想,“他更加确信自己提出了一个伟大的创见!”

    “跳车当然是一种选择,”司机做出了回应,他看一眼仪表盘说,“现在的速度是八十码!外面的风就够把你撕碎了……骨头肯定要碎掉的,”他的喉咙与此同时模拟出惟妙惟肖的声响,“咔!咔!咔!——哈哈哈……”

    显然这个笑话并不逗人喜欢,还是静悄悄的。13 号倚着扶手拽开车门。

    “所以我觉得你们两个也可以试试!”这是戴眼镜的 17 号乘客,这会儿他脸上的血已经凝固。小莫对此表示同意:

    “当然,如果有谁跳下去的话……”他就此打住,他继续通过那只巴掌大小的后视镜控制整个车厢。仿佛是一次起义的失败,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回到司机这儿来了,那几乎是一种乞怜的神采——除了售票姑娘依然表情凝固,望向窗外——小莫很享受这种感觉,几分钟前,正是他恰到好处地在转弯处给了一脚油门,这个突如其来地加速度彻底击碎了 13 号的勇气。这个试图“篡权”的家伙差点没被甩出车去,他看见车厢外锐利的峭石如鱼鳞划过,他完全是拖着双腿回到座位的。那时候小莫熟稔地通过下一个弯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地位稳固牢靠,他压抑着满心傲慢继续说:

    “如果有谁跳下去,减轻我们整个的重量,这会降低我通过弯道的难度!”

    5

    看见玩儿刀子的满脸憋得通红,收钱的堆起一副笑容说:“咱们现在是一伙啦!”他指指自己的脸,“你瞧,也肿着呐!”他指指玩儿刀子的,“他也一样。”

    “是开车的小兔崽子故意干的!”玩儿刀子的对于自己被当成例子拿来说事愤愤不平,“我早晚要捅死他的!”

    “捅死他你就见不着婆娘和娃啦!”

    “我他妈本来应该在家喝酒吃菜的……”

    “不不不,我想你们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小莫说这话的时候神气极了,甚至有那么一秒,他的双手脱离了方向盘,只为挥舞着配合自己的语气,“你们当然不知道汽车有两种制动方式,制动?也就是刹车的意思!那么刹车坏掉的时候你应该怎么办呢?”他看看后视镜,他希望这么说能够引起售票姑娘的注意,“那就得用发动机制动,你们当然也更不知道发动机怎么制动,不过我想售票员可以告诉你们。”

    姑娘置若罔闻。

    “当然了,你们也没必要知道,”他沮丧极了,“你们只需要知道,我可以——也只有我可以——把车子顺利开下山去!”

    “那么你的把握有多大?!”

    “你们有谁跳下去的话我的把握就会更大!”他恶狠狠的说。

    他似乎感受到某种权力在自己手中躁动不安。

    眼镜儿对玩儿刀子的说:“听到司机的话了?你觉得呢。”

    玩儿刀子的对司机说:“我早晚要拿刀子捅死你们的!”

    收钱的对玩儿刀子的说:“别再提刀子啦!这东西就是个错误。不过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玩儿刀子对收钱的说:“我们他妈的可是一伙的。”

    收钱的对玩儿刀子的说:“我说过别再提这档子事儿啦!”

    眼镜儿对他们说:“你们抹不掉的,这算是抢劫未遂。”

    老头对眼镜儿说:“小伙计,咱不能不厚道,他们把钱还给我们啦。”

    这个当口,1 号乘客开口了:“我觉得咱们还是想想咱们样才能安全到站吧。”

    6

    2 号乘客说:“这种讨论有用吗?很明显你我的命现在都攥在这个司机手上。这小子只要一是兴起就可以把车子撞向峭石,或者翻到河里也说不定。那么我们能做点什么呢?我们没得选,我们得顺着司机的意思来。”

    3 号乘客打断了她:“我可不这样认为,一车老少难道就得听这小子的招呼?就得忍气吞声不成?说真的,我并不相信这小子的技术,他的右脚踩着油门儿呢!一切全凭他的愿意……况且这里还有两个劫匪!”

    “不不不,他们已经不是劫匪了,”4 号乘客发表了意见,“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们,你没见他们把刀都扔了吗?我并不赞成孤立这两个家伙,为什么不凑到一起想法子呢?”

    5 号乘客迫不及待:“帮忙?是的,他们的确可以帮大忙,那就是让玩儿刀子的跳下去!司机说过这样更有胜算。总之你们已经背上抢劫的恶名,这注定是你们的骂名!”

    接下来是 6 号和 7 号两个劫匪,现在他俩无话可说。

    8 号反驳他:“咱们可别中了司机的圈套。我倒不在乎这个玩儿刀子的家伙是死是活。我完全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诸位有谁不是和我一样呢?诸位聪明人为什么不像我这样考虑?我发誓,这个年青人所以怂恿玩儿刀子的跳下去,完全是出于私心!你们别忘了那家伙脖子上还挂着两条血痕!”

    9 号乘客继续了这句话:“那么我们不应该彻底相信这个司机,尽管他控制这个车,但作为乘客,我们有权利要求他撞向一个缓坡。至少,这样做或许有一撮人能够活下来!”

    10 号带着愤怒的表情:“那你希望哪些人死?!你没这个权力。”

    11 号乘客不知所措,他的嘴巴呼扇着:“我只是一个老头。我今年七十四啦,我只是个老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坐上这班车吗?老实说我也不想大老远受这一路的颠簸。可是你们知道吗?我接到一个电话,就在今天早晨,那是七八点钟的天色,那会儿刚开始下雨。我说‘喂’,那头儿就响起来——你们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哈哈哈,没错,我七十四咯,我耳朵也背,但我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我姑娘啊,你们知道……”

    “够啦!”12 号乘客是个年轻女人,“没人想要听你的唠叨!我是没什么法子的,下一个?你觉得呢。”

    “那我们一起数数好了,”13 号现在温顺极了,他说,“说实在的我不懂什么汽车,我只是一个坐车的而已,除了坐在这儿,我什么也不管!你们都很内行是吗?你们都是司机或者科学家吗?那么你们都拿出本事来吧,我只想坐在这儿,你们千万别让我干任何事!14 号,你说吧。”

    14 号位置坐一个学生,她依旧睡眼惺忪的样子,“我们为什么不相信司机呢?他不是已经顺利通过了二十七个弯道吗?不会有错,他每过一道弯我都记一个数。”

    15 号有一个不错的想法,“相比 8 号的提议,我觉得把汽车往稻田里开或许更好一些,那里面全是烂泥!我看我们都不会死。”

    “不可能!难道你们没有发现速度越来越快了吗?肯定到一百三十码啦!这个时候不管撞上什么,咱们都会完蛋的!一片碎玻璃就能割破你的喉咙……”16 号的老头把自己蜷缩起来。

    “撞?”17 号戴眼镜的总是能带来新点子,“喂,司机!你为什么不去撞一辆上山的车?!最好选个大货车,那样咱们就可以停下来。”

    “你疯啦!”18 号的女人抢先号叫起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打在怀里孩子的脸上,那个小东西正睡得香甜。它的鼻子现在还仅仅是两个小孔那么简单,它均匀地呼吸,偶或抿起嘴挤一个笑。

    “你疯啦!”19 号赞同这位母亲的观点,“汽车会被撞扁的,司机头一个就得撞死。”

    ……

    “我们那儿羊圈都靠着山,”21 号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示意前一位停止,“晚上狼就从山上跳进羊圈。那畜生吃饱了羊,才发现土墙太高,它根本爬不出去——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二百头羊全死了,大概那畜生只吃了一只,剩下的全堆在墙角,和墙头一样高。这是狼干的,它踩着它们的尸体就走出去了……”

    “你什么意思,”22 号撸起袖管,他的腕子上现在已经没了手表,他很后悔之前把那玩意儿扔了出去,他露出一截儿胳膊说,“在这之前我得让你知道谁来做垫背的。”

    “不要说啦!动动嘴皮子总之是很容易的事情,有这工夫不如想想你该留下点儿什么吧,我这里有纸和笔!我要写上我女人的名字和我家地址。我偷偷在信用社存了五百块钱,我没告诉女人,这是我留给家里打炕头的,我家的炕一直烧不热乎,或者就是烫屁股,我要打一席好炕……戴眼镜儿的,你正在流血吗?我问问你,到时候公安局的人肯定会验尸的是吗?如果他们看到我手里的纸片,他们会告诉我女人的是吗?”

    没有人回答 22 号,车子挂着空挡,发动机静悄悄的。

    7

    “你们估计还没搞明白,那我可以把话讲清楚。那就是,我是老大,现在整个儿得我说了算!如果你在开车的时候发现刹车坏掉了,你可以用发动机制动。让我告诉你们什么是发动机制动:那就是把档位换到最低,这样车速就能尽可能减下来,当然你得同时控制好方向盘——就像我现在这样。所以说我完全可以把车子顺利开到山下。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不会这么干,我早晚要把这辆该死的汽车撞到石头上,或者冲向大河里头!我现在还没有这么干完全是为了向你们证明我小莫有这个手艺。我是在告诉你们,还有待会儿收我尸体的家伙,我要告诉他们不管汽车撞山还是汽车跳河,那绝不是这个司机手艺不精,那正是我小莫的大手笔……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

    “她跳下去的时候,你们什么也没干。你们把眼睛闭上了——仅此而已。而我,一个该死的司机,一个司机能做的只有抓着方向盘,他甚至不能扭过那该死的脖子看她一眼。”

    黑色的高跟鞋就扔在挡风玻璃和仪表盘之间的沟槽里,一个温和的转弯,鞋子像两只小船滑向小莫这边。现在他不用扭头就能看见它们了。他最后一次轻巧地把推杆嵌入一档的位置,变速箱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整个汽车随即缓下来。雨刷过处,挡风玻璃复又清晰,大家都看见了,一条平缓的国道铺过去,只剩下最后几个小弯儿。

    8

    “好!”戴眼镜儿的首先鼓起掌来,紧接着车厢里爆发出嘈杂的混响。玩儿刀子的也不得不佩服小莫的手艺,他大概早已打算把这个家伙对自己的冒犯一笔勾销!小莫呢?他紧握着方向盘,似乎那就是象征着王位的权杖,他相信只要自己握着方向盘,那他就还是这个车厢的国王。可是坡势渐缓,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权力正从手中溜走……

    可不管怎么说,这当儿,车厢里总归是一片欢快的:大家友好交谈,互相规划着下车之后的活动——且由他们去谈,得有十分钟。大概此前种种不愉快尽已烟消云散,我们随意地听见 13 号乘客的一句话:

    “可那姑娘就是不信任你,真是可惜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事情就是这时候决定的。在那个湿漉漉的下午,小莫被推上一个王位,他曾短暂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与敬畏。可是只需要一句话,他的全副尊严荡然无存!一个国王失去王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绝望。小莫曾一度感觉到冰凉的雨水刺透挡风玻璃打在他每一处瘦削黝黑的脸上——可我们看得清楚,那根本就是他的眼泪。这个可怜的年青人沉湎在苦痛里,他并不知道一丝锋利的寒冷再次盯上了他的脖颈,那把刀子重新握在玩儿刀子的手里,他说:

    “我早晚要这么干的,我说过的!”

    “为什么不继续抢劫呢?”收钱的从裤兜里重新掏出早先的帆布袋子,“小伙子我佩服你,你这方向盘玩儿得可真不简单!所以我说,但凡有这门儿手艺,兄弟也不至于玩儿刀子不是?!现在好了,这会儿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那么咱们为什么不继续抢劫呢?”他用谨慎地口气说道:

    “大家有什么看法?”

    这句话像是一瓢凉水倒进了翻滚的面汤,车厢陡然安静了。只有车外的气流裹挟雨丝而来,它们撞在玻璃上发出胆怯的抖动声。这样尴尬的僵持情况并未持续多久,16 号座位上的老头熟练地脱下皮鞋,事情由此变得井然有序,从 1 号乘客开始……

    9

    “你为什么不踩一脚油门儿呢?别忘了你的右脚!我们还剩下几个弯道,那里有很好的峭石,很深的水!我会把你的故事传遍云烟镇的——假如我能活下去的话。一把刀子而已,你们就要跪下?!”

    17 号眼镜儿的话还没说话,那时候两个劫匪一齐走过来,于是他接着说:

    “可能你们不知道,杀人是件体力活!”

    “我说过的,我早晚要这么干的……”

    例外的是,这一次玩儿刀子的说得有气无力。他抬起沉甸甸的胳膊,试图把裹着红色的刀子贴到小莫的脖颈上——这一路上他早就找到了那个最佳位置,这个脖子上似乎本就画着一条线,那就是这把刀子的归属——可是现在,他办不到这一点,他简直太累了,他的右手发疯似的战栗,那柄小小的刀子也是如此,它的身体伤痕累累,它浑身充满恐惧和厌恶,在它坚硬的躯体之中还残存一些肌肉撕裂、血浆奔涌的回响,这声音让人恶心——

    “你他妈的能不能帮我一把!”

    “我说过刀子根本不是我们该碰的玩意儿!”

    装钱的帆布袋子鼓囊囊、湿漉漉,它每一个网纹里都泛起腥红色的味道。收钱的那个终于松开了钱袋子,他小心翼翼把肚皮贴在地板上,他抽出右手抻去自己花白肠子上沾着的灰尘,他嘟囔个不停,像极了云水河里的螃蟹正在吐泡泡,他说这个钟点儿自己本该坐在家里,那儿是一张八仙桌,上面是滚烫的黄酒和红彤彤的猪肉……

    16 号座位上的老头捡起地上的眼镜,扯过衣摆擦尽斑驳的红色。他并不扭头,而是用手在旁边一张脸上摸索,那里沟壑交通,老头感觉到潮湿、油腻!他把那眼镜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

    事实上,除了小莫和玩儿刀子的,大家现在都闭上了眼睛,这一路上他们都太累了——他们急需一个结束,那时候说不定他们可以轻松地下车,他们尽可散散步、喝口水,或者干脆睡一觉什么的……

    10

    这就是那个湿漉漉的雨后的事情。

    那时候,小莫正钻在大汽车的肚子下面例行检查。他抚摸每一处零件如同触碰一副细腻的肌肤。每完成一项,他就移动目光检查下一项。然而这一次,在调试刹车前,透过底盘与地面的缝隙,他看到一只光溜溜的绿皮青蛙瞪大眼睛也望着他。这只蠢笨的家伙丝毫不知道紧随其后一个意外会要了自己的命。那是一双黑高跟鞋,裸露着两只精巧的脚踝。那时候绿皮青蛙死死抱住一只颀长的鞋跟,它那已经破裂的肚子发出皮球泄气样般丧气的嚎叫。这声音充满一种滑腻感,高跟鞋的主人由此联想到那副浑身小痘,动辄释放白色脓液攻击无辜的丑陋模样!小莫看到鞋跟儿敲击地面滴滴答答,那个绿色的家伙翻着双眼仰面朝天,它肆无忌惮的四肢继续出发高跟鞋的恐惧——小莫就是这时候伸出手去的,他完完全全只是想帮她摆脱来自青蛙的烦恼——可不管怎么说,当他满脸油垢钻出车肚子,手上还拎着可怜的绿色小玩意儿的时候,售票姑娘哭了。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她抖动着——

    “你们一伙的!”她说。

    这句话像当天的雨,挥之不去。小莫坚信售票姑娘将就此给他打上一个“流氓”的标记!想到这里他转身就把泄了气儿的青蛙抛得老远,他想,售票姑娘完全可以拿这东西为证据告发他一个“流氓罪”,那可是枪毙的重罪,就说都是用两颗枪子儿,一颗钻后脑勺进去,一颗正着在心窝!在这之前,你需要提前支付这两颗枪子的费用……

    小莫垂着头,他仿佛看见连高跟鞋也愠怒的摆出防御的架势,那是一个优雅的“T”字型,在每一个漆亮的鞋面上倒映出整个大车轮胎的弧形;他匆忙拉开车门,像一个逃犯钻到驾驶座上,那是属于他的位置,这个小小的地方让他安心。他看一眼后视镜,车厢里满满的都是人,他满意极了;他看到售票姑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满意极了。他扭动钥匙,挂好档位,他逐渐松动离合器,整个车子如想预想中那样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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