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唤醒

壹

小凯端着半盆热水，站在卧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他的胳膊上、衣服上、脚上，都洒上了热水，湿乎乎的，有点烫。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被小琴赶出来了，但是他每天晚上依然要进去，依然要把小琴那双白嫩秀气的脚丫放在热水里，细心地洗着，揉捏着，他要把自己心底的爱通过他的手传进小琴的心里。

小琴，有时候很配合。微笑着任由小凯把她的鞋袜脱去，挽起裤管，搬着她的两只脚轻轻放进热水里。小凯总是抬起头，笑吟吟地看着小琴的脸，双手的十指不停地在她的脚面、脚心、脚后跟、脚踝、每一个脚趾头、脚趾缝里游走。力度不轻也不重，小琴眯起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直到她的脸颊微红，额头上冒出一点点细汗，小凯才会把她的脚从水盆里搬出来，顺手抄起肩头上的毛巾轻轻地擦拭着。

小凯还会搬着小琴的腿和脚放到床上，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关上灯，端起盆走出门去。

小琴，有时候很不配合。看到小凯进门就皱起眉头，红着双眼怒视着他，连推带搡地把他赶出门去。手里不管拿着什么，都有可能抛向小凯的头。书、水杯、手机、毛绒玩具、充电器、枕头......小凯每天进屋，就像是在刮彩票，每天都悬着一颗心。

贰

两年前，小凯和小琴是一对新婚夫妇。度蜜月期间，两人来到一个野外生存训练场，有一个极地越野的项目很吸引人，他们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轮到。小凯拉着小琴，兴高采烈地跑向那辆草绿色的越野车。驾驶室的指导教练介绍了一下操作规程和注意事项，就把方向盘交给了小凯。

小凯是一名驾龄五年多的老司机，这样的训练对他而言一点含金量都没有，无非是多几个弯，多几个障碍、多几个陡坡。他轻松越过一个又一个卡点，一边开一边吐槽这个训练坑人。坐副驾的小琴刚刚拿到驾照不满一个月，她听见小凯如此说，心里有些痒。她提出换司机，正好练一练车技。

小凯起初不同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经不住小琴一再央求，他就心软了。他想，反正有自己，遇到紧急情况随时提醒她就行了吧。

他们找了个合适的路段把车停下，互相交换了位置。小琴满心欢喜地坐上了驾驶位，可她刚一摸到方向盘，手就开始抖，脚也不知道怎么动了，浑身都紧绷起来。

深呼吸、别紧张、半脚离合、轻给油、走，在小凯的指挥下，车子噌地一下窜了出去。慢点，踩猛了。开了几分钟，小琴慢慢找到了感觉，脑子里也回忆起驾校教练教授她的操作要领，再加上旁边小凯不停地念叨，小琴渐渐熟练起来，不那么紧张了。

“怎么样？我还行吧？”小琴笑着问。

“比我想像的好，你这是拿到车本第一次摸车，不错了，孺子可教也。”

“去去去，谁是孺子？”

小琴开得很平稳，刚刚过了一处急转弯，她处理得很恰当，小凯不禁放松了警惕，欣赏起车外的风景。这是一片人工森林，路旁是郁郁葱葱的高低灌木和乔木，满眼的绿色，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野花，蓝天白云，弯曲起伏的公路，构成一幅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画。他们的车子就像是行驶在画中。

他打开音响，一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很应景地飘了出来，乌兰图雅那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像一杯咖啡，瞬间点燃了小凯的神经，他的头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眼睛也微微眯起，喉咙里轻轻哼唱着。

突然，小琴“啊！”地尖叫起来，小凯急忙睁开眼睛，上半身歪过去双手摁住方向盘。

“踩刹车啊！快！”

小琴狠命踩了一脚，车子却像火箭一般飞了出去，两个人只看到前方一片黑影，随即天旋地转起来。

原来，小琴发现了一头正在过马路的牛，慌乱中错把油门当刹车，车子瞬间失去了控制，撞到牛后侧翻，两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小凯的伤势较轻，只有几处皮外伤，住了几天医院就没事了。可是小琴却整整昏迷了两个月，醒来之后，失忆了。她谁也不认识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叁

小凯把小琴接回了家，小琴茫然地看着小凯，看着房间里的东西，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小琴，这里是咱俩的家，我是小凯，你看，这是咱俩的婚纱照。”

小琴看到床头上方挂着的大相框，眼睛里露出一丝喜色。

小凯跳到床上，用手指着照片里的人告诉她：“这个女的就是你，你是我的妻子，这个男的就是我，我是小凯，你的丈夫，咱俩刚结婚，知道不？好好想想。”

小琴皱着眉头，想啊想，突然，双手抱头，用力地晃，眼睛紧闭，眉头皱个大疙瘩，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

“好了好了，不急，慢慢想啊。”小凯只得把她扶到床上躺好，坐在床边看着她沉沉地睡去。

小凯白天去上班，婆婆来照顾小琴，一边喂她吃饭一边跟她讲话。

“小琴啊，你是我的儿媳妇，懂吗？我是你的婆婆，你知道什么是婆婆吗？”

小琴打量着婆婆，摇摇头。

“你嫁给了我儿子小凯，你就是我的儿媳妇。”

“小凯？小凯在哪？我要找小凯。”婆婆听到后，高兴极了，急忙给儿子打电话，小凯兴冲冲请假回到家。

“小琴，你找我？”

正在看书的小琴抬起头，木木地盯着小凯看了半天，摇了摇头。

“小琴，我就是小凯，你不是要找我吗?我回来了。”

小琴依然摇摇头。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要找小凯。”

“我就是小凯呀，你这是怎么了？”小凯的眼泪都下来了，拉着小琴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你摸摸看，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摸我的脸吗？你不是说我的脸比女孩的还细腻吗？”

小琴抽出手，转过身去，继续翻自己的书，不再理他。小凯轻轻走出了房间，垂头丧气地回去上班了。

几天之后，医院的医生做回访，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和一位年老的女护士来到了小琴的家里。当婆婆领着两位白大褂进入小琴的房间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正在看电视剧的小琴两眼放光，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男医生的身边，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地看着他。

“小凯，你怎么才回来？你不要我了吗？”

男医生有些尴尬地拉下小琴的胳膊，把她送回床边坐好。在女护士的帮助下，开始给她做检查。一旁的婆婆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检查完毕，女护士向婆婆做了解释。

原来，小琴住院期间，这位男医生是她的主治医师，每天都来给她看诊，检查，接触多了，自然把他当成了亲人。那位护士还说，这种失忆病人，最好带她看看之前她最喜欢的物件，或者带她去做失忆之前喜欢做的事。说不定某一个点就刺激到了她，唤醒了她尘封的记忆。她能够记得小凯这个名字， 只是人对不上号，说明她还是有一点记忆的，并没有完全丧失。这是好事。

婆婆听了护士的话，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更加周到细致地照顾小琴。小凯也拿出了百分之二百的耐心来对待自己心爱的妻子。毕竟她是因为自己的大意才出的事，他决定，哪怕小琴一辈子都不认识自己，也要和她厮守终身，不离不弃。

小琴刚刚被接回家的时候，她虽然不认识小凯，却不反对每天晚上小凯睡在自己身边。可自从男医生来过之后，小琴连房间都不让小凯进，一看到他就想把他打出去。

“你出去，你不是小凯，你是坏人，你快点走开！”

就连每天晚上小凯帮小琴洗脚，都成了难事。小凯经常弄的一身水，头上脸上经常被各种东西砸。有一次小琴竟然向他投过来一杯滚开的水，把他的手臂烫了三个大水泡，疼了好多天。

小凯看着小琴的样子，既心疼又着急。他找到小琴的主治医师，想寻求一点办法。

两个年轻的男人面对面坐在咖啡屋里。

“病人可能清醒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可能潜意识里就把我当成了你。在她住院期间，她每天都能见到我，她的大脑毕竟受了刺激，还不能分辨出我的身份。”

“那你和她之间，到底有没有超越医患关系的举动？请你坦白告诉我。”

“哥们，你这么说， 我有点不舒服，我们医生，说实在话，有时候是会把患者当做亲人一样来关照，但绝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医生不可能冷冰冰的像块石头像根木头。我们看到年轻的生命凋谢，也会难过。看到好好的人被病痛折磨，而我们却无能为力，也会很痛苦。就说你妻子小琴，一个人住了那么久的医院，没有家属陪同，她该有多孤单?那是她醒来后的第五天，我已经下班了。刚叫了一份外卖准备回宿舍。路过病房门口进去看了一眼。小琴正在眼泪汪汪地拒绝吃饭。护士在旁边不停地劝着，举着勺子喂她。可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头向一边扭着，死活不肯吃。我急忙打开了手里提着的外卖，那是一份酸辣粉，我一直想吃却一直没得空买。我端到她面前，她闻到了味道，转过头来，嘴巴动了动。我赶紧拿过护士手里的小勺，舀起一个鱼丸送进她的口中。她顺从地张开了嘴......”

小凯不等医生讲完，就匆忙站起来，一边跑一边说：“哥们，对不住，以后在上门谢罪，我先走了。”

小凯一口气跑进他经常带小琴去的那家美食城，买了一份酸辣粉、一份螺蛳粉、一份烤冷面、一份周黑鸭，他提着一大袋餐盒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全部打开，放在小琴卧室的书桌上。小琴坐在床上，正在低着头摆弄芭比娃娃的小衣服，听到动静，闻到香味，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小凯。

小凯走过去，把她拉到床边，指着那些盒子问：“看看，都是你喜欢吃的，还记得吗?我来喂你吃啊。”

小凯用筷子夹了一根酸辣粉，迂回着放进小勺，又送到小琴嘴边。小琴没有张嘴，而是愣愣地看着小凯。

“尝尝看，这是你最喜欢的李记酸辣粉，以前咱俩经常去吃。”

“你是谁？为什么总来我家？”

“我是小凯呀，我是你丈夫。”

“不，你不是小凯，小凯在哪?我要找小凯。我要吃小凯买的酸辣粉。”

“我就是小凯，你尝一口试试好吃不？”

小琴突然抬起手一把打翻了勺子，气呼呼地说：“你骗人，你不是小凯，你快出去！”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餐盒。小凯意识到再不赶紧走，滚烫的餐盒就会扣在自己的头上，他只得放下勺子，匆匆退出房门。

肆

几个月后，医院的年轻男医生和一位女护士再次来家里巡诊，小凯正好在家。房门打开，三个人出现在门口，小琴再次像第一次那样，兴冲冲冲跑过来抱住男医生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哭诉着：“小凯，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你不要我了吗？”

他的眼泪流到了医生的衬衣上，好大一片湿。医生把她推到小凯的身边，一个劲地跟他讲：“这才是你的小凯，我是医生，来给你看病的。”

小琴摇着头，呜呜地哭着。

“你们都骗我，他不是小凯，我的小凯脸上没有疤，长得特别帅。”

小凯把小琴送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一把右侧脸上的疤，那是出车祸时留下的印记。他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举起拳头猛然砸在医生的鼻子上。医生猝不及防，身子往后倒去，鲜红的血顺着鼻子汩汩地涌出，白色的衬衫很快布满了一块一块大大小小的血迹。米色的地板上也点缀上星星点点的红色。

医生没倒，接连倒退几步稳住了，捂着鼻子痛苦万分。一旁的女护士连忙跑过去，掏出纸巾给他擦拭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只是按照医院规定，对特殊病人进行随诊，你打什么人啊？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周医生，这位病人早没了。”女护士生气地数落着小凯。

小凯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急忙赔不是，扶着医生去卫生间清理。

护士告诉小凯，在小琴住院期间，突然毫无征兆大出血。小琴属于熊猫血，血库告急，病人危在旦夕。是这位年轻的医生挺身而出，为小琴献了400cc血，赢得了抢救时间，小琴才得以转危为安。

小凯听闻，扑通一声跪下了。流着眼泪泣不成声。

“周医生，是我太狭隘 了，我不是人，我给你赔罪。你成家了吗？如果没有，我想把小琴交给你，她早已经把你当成我，那就满足她。我知道你比我更适合她，你一定比我照顾得更好，能够让她更快乐地生活。我只希望她能够过得幸福，我会默默地祝福你们。”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你这样做却不妥。你们是新婚夫妇，你很爱她，她也很爱你。我相信她早晚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我相信你一定能用爱把她唤醒。”

伍

用爱唤醒？这个词再一次点醒了小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以前他总是试图让小琴恢复记忆，认识自己。他对小琴的照顾也只是停留在饮食起居上。他忽然想到，为什么不给她多一些爱呢？能不能像从前谈恋爱那样，从头来过呢？就算她还是不认识自己，有没有可能让她重新爱上自己呢？自己是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只要让她知道，自己爱她就足够了。

送走了医生护士，小凯开始了爱的行动。过几天就是四月十六，小琴的生日，他准备好好策划一番。

四月十六这天早上，小凯起了个大早，去花店取回了预定的红玫瑰，还特意制作了一张精致的小卡片，故意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蜘蛛爬的丑字：小琴，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爱你的小凯。红玫瑰总共九十九支，代表着天长地久。

早晨八点，穿着黑色西服、白色衬衣、打着紫红色领带的小凯，还特意做了发型，喷了小琴喜欢的香水。他左手抱着鲜花，小拇指勾着蛋糕盒子的红绳，深吸一口气，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敲了三下小琴的房门。

敲过之后没有动静，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再次敲了三下。还是没有动静。

“小琴，起床了，我要进去了啊。”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只见小琴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小琴，生日快乐，今天是你生日。”

小凯笑着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把鲜花递到小琴面前。小琴接过鲜花，嗅了嗅，还拿出那张小卡片看了看，脸上漾起一丝笑意。

“我们起床好不好？我们一起过生日，分蛋糕好不好？”

“我要和小凯一起过。”

“好，你听话，我这就带你去找小凯。”

小琴一听要去找小凯，立刻高兴起来。非常配合地让小凯帮她穿衣服、梳洗打扮。小凯哄着她吃了面包和牛奶，带着她出了门。

小琴坐在小凯的车里，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一会眉头紧锁，一会欣喜若狂，一会手舞足蹈，一会又低头沉思。小凯给她播放着从前她最喜欢的乌兰图雅的专辑，她听着听着就笑了。

小凯把小琴带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一间日式料理的餐厅。小凯记得她最喜欢这里的芝士基围虾。小凯拿起一只虾，熟练地剥去虾壳，沾了点酱汁，送入小琴的嘴里。小琴把嘴巴张得圆圆的，就像一条大鲤鱼把虾吸了进去。两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笑意。

吃过了饭，小凯带着小琴去了动感影院，看了一场轻恐怖电影。小琴以前喜欢看恐怖电影，但是她现在病着，小凯没敢带她看太强烈的恐怖片，怕刺激了她。小琴紧紧攥着小凯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时而瞪大眼睛，时而长大嘴巴，时而捂着下巴。当一个可怕的骷髅出现在画面中时，小琴不由自主地扎进了小凯的怀里。小凯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下午，小凯带着小琴来到公园划船，那种鸭子形状的脚踏船。小凯给小琴穿上救生衣，系好安全带，一个人一圈一圈用力地踩着踏板。小琴安静地坐在旁边，目不暇接地欣赏着水中来往的船只和岸上秀美的风景。

此时正值初夏，蓝天白云，绿草茵茵，阳光明媚、百花盛开。比景色还美的，是小琴那张俊俏的脸庞。小凯的额头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可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小琴，像欣赏一件珍宝一般欣赏着自己心爱的妻子。

小凯带着小琴逛了商场，给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化妆品。路过首饰区时，小琴看着橱窗里的一只奶白色手镯迟迟不肯动脚。小凯请销售员拿出来戴在小琴的手腕上。这是一只上好的羊脂玉手镯，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套在小琴白皙细腻的手臂上，不松不紧、不粗不细，手臂与手镯相得益彰，就好像是提前预定的。可一问价钱，小凯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咬着牙狠心买了下来。

陆

回到家里，婆婆早已做好了长寿面，小凯拿来蛋糕，点燃蜡烛，公公熄灭了灯，打开音响。一家四口随着音乐唱起了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小琴的脸被蜡烛的光映得很红，她静静地看着漂亮的手镯，看着大大的蛋糕，看着长寿面里圆圆的荷包蛋，看了看公公婆婆，又看了看身边的小凯，脸上终于露出了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