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来了

作者: 比如火 | 来源:发表于2017-08-08 20:51 被阅读130次

「一」

外婆来了。

手里提着一只竹篾篮子,装满了鲜花生、萝卜干、百合、鸡蛋还有三包味精。外婆把厂里的职务顶给小舅以后,她就开始卖味精,就在乡下。

外婆把篮子放在门口的水泥板上,水泥板是爸爸砌的,平时妈妈在上面洗衣服,捶被单,还有在家里大宴请的时候,就充当菜板。外婆的手都被篮子嘞红了,两只手互相摩挲着。我在她身边上蹿下跳,问她住几天。外婆笑起来像个裂开的核桃,她说这礼拜都不回去的。

我搀着外婆的手把她拉进客厅里坐下,给她端了一杯糖水,外婆喝水喜欢加一勺白糖,她平时这样喝,头痛牙痛也这样喝。爷爷从他的房间里探头探脑假装没看见外婆,只要外婆来他就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模样。我腾地冲进黑漆漆的屋里,连灯都不用拉开,爷爷的房间紧靠着前头有根叔叔家,中间只有一条窄弄堂,房间的窗帘又厚又沉,白天晚上都一样黑。爷爷在我旁边叫我不要乱动。谁管他啊。我乒乒乓乓地把橱柜打开,把里头的几个玻璃罐子抱在怀里,拿出去给外婆吃。爷爷无可奈何地在房间里发牢骚,但他吵不过我的。

外婆问我爸爸去哪儿了,还能去哪儿,打麻将呗。他早上8、9点揣着一个茶缸出了门,不用问就知道是去浪晖家,浪晖叔叔不用上班,老婆也跑了,他更得意了,天天在家里叫人打麻将。都是爸爸的狐朋狗友,平时可没少来家里喝酒。

外婆没说话,我叫她喝水,给她开了罐子拿蜜枣和嘉应子。外婆很爱吃甜的,牙不行,掉的差不多啦,只能搁嘴里抿来抿去弄湿了再想办法弄碎咽下去。我叫外婆去楼上玩儿呢,我家是两层的,楼下和楼上都是2个房间。楼上本来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阳台的,但舅舅让爸爸把楼上的大房间隔成了两间。舅舅说孩子大了,要有自己的空间。这种话跟爸爸讲还管点用,虽然他老是不务正业,但对我还算关心。要是跟妈妈说,妈妈只会从鼻子里哼哼。妈妈只关心爸爸每天吃什么穿什么,从来也管我的死活。

我和外婆走上楼梯,爷爷果然就从屋里走出来,高声喊了几句,你看你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

爷爷是苏北人,讲一口苏北普通话,他讲话讲不利索,还爱大喘气,所以从来不跟我起正面冲突。要知道,我小时候就是学校里的绕口令冠军呀。这还是妈妈叫我练的。别的孩子都学习舞蹈、乐器,妈妈叫我练绕口令,而且她肯定是没想过让我去当主持人的,一定是这个不花钱。

外婆跟我讲过好几次呢,妈妈爱上爸爸以后,就死乞白赖地要跟爸爸结婚,爸爸家里穷的叮当响,困难时期,爷爷在外头跑船,几个月才回来一趟,奶奶在家里弄点儿这个粉那个粉的做点儿小吃,在菜场卖,生意还很好,自己一个人把爸爸和三个姑姑拉扯大。你奶奶是个贤惠的女人,就是没享福啊。外婆说着还抹起眼泪。她就是这么为别人的事儿着急。

我一点也不记得奶奶,只知道在我三岁的时候,奶奶躺在现在爷爷睡的房间里快死了,是个夏天,我吃一根棒冰,走进屋里,奶奶的眼睛看着我,屋子里黑漆漆,奶奶的眼睛亮晶晶,她勉强动了动指头,我把棒冰放在她嘴边让她舔了两下,爸爸进来把我拉出去了,还把棒冰给扔了。

我和外婆在楼上阳台上坐着,阳台上有一张破掉的竹编沙发。

我家后边的徐韵外公就是做竹编手艺的,我每天放学回来都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拿着竹子编啊编的。家里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住在楼上的两个房间里,天天吵架,吵得人烦死了。有一天半夜又吵架,我在阳台上把一块鱼缸里的鹅卵石丢了过去,不知道砸中什么没有。

徐韵是我的小学同学,留了一级才到的我们班上,人木木愣愣的,也不说话,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下学,基本上看不见她爸妈。后来我老拉她来我家里玩儿,我们写完作业就要做老师和学生的游戏,我当老师,她当学生,我拿着我妈平时吓唬我的一根棒子打她的屁股,她一挨打就嘤嘤地哭起来。她说她想起她妈妈揍她的时候。

徐韵的妈妈是个小个子,脸瘦瘦尖尖,扎个马尾,可打起人来特别厉害。她生气的时候巴掌甩在徐韵的脸颊上噼啪响,还拽着她的脑袋撞水泥墙。我有一次看见了吓了一跳,但徐韵是我好朋友,所以我冲过去把她顶了一个大跟头。她站起来看着我,眼睛通红,没说话,把徐韵拽走了。后来我问徐韵,她说回到家又被揍了一顿。要是我有这样的妈,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我平时也不安分,这是妈妈说的,所以她有时候气起来也要揍我,但我老隔着家里的八仙桌跟她绕圈子,还高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妈妈气的叫我别嚷,那不是废话嘛,我不嚷活该给你打呀,我才没这么傻。

有一年期中考试我数学考了个86分,破纪录啦,从没考这么低,我跟徐韵在学校门口蹲着,学校里在开家长会,妈妈进去前说看我回家再收拾你。我问徐韵考的怎么样,她把成绩单给我看了,我的妈呀,数学59,语文62.她的眼睛都红了。我特别不耐烦,还没怎么着呢就要哭啊。我就说那咱俩跑吧。我带你去我外婆家,我外婆特别好。徐韵想了一下也没别的办法,就跟我走了。

我俩从棉花巷出去,过西门桥,穿过五爱广场,再走人民路,到西大街过了红梅市场,再由县前东街一直走到周山浜。外婆瞧见我两,也没问啥,给我们切了瓜吃,还让我等着吃晚饭。

徐韵看起来高兴了一点儿,跟我说外婆家的水井,灶饭间什么的。我跟她说这房子是我外婆自己造的。我家的房子也是我外婆造的。不管怎么说外婆可是我们家的财神。每次爸爸做生意的本钱从哪儿来,从外婆的存折上来;每次我在学校订书报、买校服、春游秋游的钱从哪儿来,从外婆的小手帕里来。阿囡好好学习。外婆喜欢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说话,她说她心疼我妈,心疼我。可妈妈呢,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除了跟外婆要钱,平时还总说外婆的坏话。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徐韵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妈妈要给我一巴掌,让爸爸给拦住了。真是奇怪,你不是自己说的要收拾我吗,我爸都没打过我呢。我故意很大声地吃饭。但是徐韵立刻挨了揍还被她爸妈带走了。从那以后徐韵就不上我家玩了,她说她妈妈不同意。

「二」

阳台上有一只大鱼缸,里头养了好多金鱼。鱼缸旁边养着一棵大香橼树,树叶是香香的,结出来的像大橘子一样的果子也是香香的。

外婆说这叫香橼,可以消涨祛痰。我就要给外婆摘两个,外婆忙拦了,说要等果子熟了才行。我趴在鱼缸旁边逗里头的金鱼,爷爷在这方面是个行家,他养鱼养鸟养花都很有本事,附近还有人来买呢,可爷爷不卖。他那时候还没老糊涂,所以把自己的宝贝都护在家里,等后来他老年痴呆啦,就把宝贝都贱卖啦。

等夏天的时候鱼缸里有很多蚊子生下的虫卵,在水面上一伸一缩。我拿个小网子把它们捞出来,放在地上晒干。

我讨厌各种虫子,蟑螂、螳螂、蚂蚱、蚂蚁什么的。我看见这些黑黑的东西就浑身不舒服,我以前还有一支气弹枪,是从我堂哥那里要过来的,里头可以装塑料子弹,春天的时候,我常带去学校挖开蛐蛐窝开枪射它们,虫子被子弹蹦成两截,腿还在踢蹬。这事我告诉过一次外婆,结果被外婆狠揍了一顿,她一边打我一边骂我狠心没良心没天理还说以后再也不来看我了,我一点也没打疼,但我还是哭了,我也特别伤心,跟外婆保证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还把手枪扔进了河里。

后来我跟外婆去爬惠山的时候,在公园池子里捉了几只小蝌蚪放进鱼缸里养着,等养成了小蛤蟆,它们都跑了。

外婆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说要下去做饭,爷爷不会做饭,他在家只会吃现成的。可爸爸没在家,妈妈还没下班,我身上没钱,我跑下去在爷爷房间挂在墙上的大褂口袋里掏了二十块钱。爷爷刚准备进房门,瞧见了,要来打我,我一边大声说你干什么,晚上外婆做饭不做你吃的!一边迅速地跑出门去,跟上外婆去菜场了。外婆在菜场上买完菜了,没让我付钱,叫我把钱还给爷爷。我才不。我回家故意把钱在爷爷眼前晃了晃,爷爷见外婆买了菜没拿他的钱就眉开眼笑的,他让我把钱收好了在学校买吃的。爷爷对我一点也不小气,每逢过年时候总给我最多压岁钱,比外婆给的还多。但他对外婆不好,所以我不能给他好气受。爷爷骂我是白眼狼。

小时候我才几个月的时候,妈妈还在红卫玻璃厂当质检员,三班倒,老顾不上我,爸爸大半夜被我哭的没办法,就骑车带我上大街上瞎溜达,还给我买鸭血粉丝汤喝。卖汤的老太太吓死了,赶紧说不能叫我喝呀,这孩子太小,得喝奶呀。爸爸又回家给我调米糊吃。米糊是外婆自己蒸的米捣烂磨的粉,所以我是吃外婆的饭养大的,那我怎么能跟外婆不好呢。

至于爷爷,虽然他平时对我不错,但他总爱在外婆面前唠叨个没完没了,吃饭时候也不跟我们一个桌子坐,不肯吃,尽发脾气。我让外婆别理他,我也不给他盛饭,过一会儿爷爷就叫我给他把饭菜端过去。他就是这么滑稽。

晚上下班时候妈妈回来了,头上还戴着厂里的蓝灰色布帽子,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我看见她这个样子就觉得实在没女人样。

像我同学蒋云的妈妈,天天打扮的花一样。蒋云的爸爸是自己做生意的,上海人,比他妈妈大20岁,白白胖胖像个弥勒佛。他妈妈瘦瘦高高,老爱把衬衫扎在肥腿裤子里,踩一双高跟鞋,连出门倒痰盂都抹口红的。我问爸爸觉得蒋云妈妈漂不漂亮,爸爸神秘兮兮地冲我挤眼睛,妈妈在门边瞪着我。

爸爸在外头有好几个女朋友,连我都知道,因为在家里妈妈根本不瞒着我,可能她需要一个战友。

有一次放学回来,妈妈铁青着脸坐在客厅里,爷爷房间的门关着,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我把书包放下,妈妈嫌我声音太大,我上楼去写作业,她又说我拖拖拉拉。晚上也没给我做饭,一人乘了一碗八宝粥。我讨厌吃这玩意儿。什么东西呀,里头黏糊糊地放着豆子啊花生啊不知道什么米,也不放糖,勺子插进去都拔不出来。妈妈问我吃不吃,我摇头。她端起两只碗就砸在了对门许青松家的墙上。那样子真好笑,不知道谁又招惹了她。我哐哐哐地走上楼把房门大力的关上,在房间里画连环画。妈妈一个人在楼下待到了晚上。等我下去洗脸刷牙的时候,她却让我跟她出门。我想想既然我是她女儿,那还是得给她一点支持,不然妈妈也太可怜了。

我们两个走到梁溪大桥那里,后面是一排居民区,妈妈本来带着我往里边走了一点,又拉着我折出来,然后在一家馄饨店的摊位上坐下,我两吃了一份煎馄饨,两碗酸辣汤。吃完东西,妈妈就带我回家了。

晚上我醒来,听到妈妈和爸爸在隔壁房间吵架,妈妈说那个不要脸的还知道让你回来啊,你干脆死在外头不要回来算了,反正你心里也没这个家。爸爸不吭声。妈妈又说那个不要脸的那里到底是金的还是银的啊,值当你天天去呀,我要死要活地上班还要做饭,你到底有没有想过给家里出点力啊,这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是准备让我们到哪儿去挖钱出来用啊?话没说完房间里传来了铤铤哐哐的声音。

两个人总是吵架吵半截就要打架,打到后来是怎么和好的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是爸爸妈妈的私生活,所以我也就不说了。每次打完架以后家里会平静两天,但是过不了几天又是这种样子,我觉得在家里还不如死了算了。

后来妈妈带我去外婆家。

外婆外公和舅舅舅妈还有表妹都住在周山浜,外婆自己造的房子也是两层的,但是厨房和库房都在外头挨着,一楼进门是个客厅,中间是楼梯,旁边是外婆外公的房间,挨着一个小房间,专门放碗柜米柜,还有外婆养的两只大花猫也睡在那里,石地板是可以掀开的,下面养着地鳖虫。地鳖虫是一种硬壳虫子,吃土和鸡屎。外婆每天晚上给它们拌一碗撒下去,平时的石板总是盖平了,但房间里还是有种鸡屎味,舅妈跟舅舅抱怨过几次。

舅舅那时候刚在漂染厂当财务出纳,自己还在考试,表妹才5岁。我跟妈妈像客人一样端坐在椅子上,我的背靠在门上,舅舅在逗弄着小表妹,我心里特别难过,望着外头渐渐黑下来的天出神。

舅舅晚上要去上夜校的,小表妹早睡了,舅妈在上马墩照顾她爸爸。外婆挨着妈妈坐下,跟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觉得困了,就走进里间睡到外婆床上,等我半夜醒了起来尿尿,妈妈已经回厂里上夜班去了。我不知道怎么了,特别想念妈妈,我抱着自己的胳膊坐在痰盂上哭,开始小声抽泣,后来就嚎啕大哭,外婆慌里慌张地拿手给我抹眼泪,一边抱着我也哭着说我苦命的孩儿啊。

外公躺在床上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打呼噜,外公在社区医院当保洁员,每天忙忙碌碌的,一回家吃过晚饭就倒在床上睡,外婆不用脚踢他他是不会醒的。

我和妈妈一直在外婆家住了两个多星期,直到爸爸来接我们。爸爸来的时候跟外婆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们乖乖地跟爸爸回家了,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站在门口注视着我们的外婆,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合在夕阳的余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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