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数学课的吴老师,是一个教学十分严谨的金牌教师,他的衬衣永远扣到最上面那一颗,皮鞋总是擦得锃亮,那时中性水笔流行很久了,他仍坚持用硬笔写字。不管晴天下雨,他总带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伞挂在讲台边上。他认为一个人在学习阶段,学生都只应该是努力读书的样子,甚至不应该有个性,他不相信有天分一说,只相信所有的成绩都必须经过努力的汗水浸渍,不然都属于投机取巧,不务正业。
他不喜欢我,是很不喜欢。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能折腾呢,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上次食堂的事情我在他的课上迟到了,吴老师言辞严厉,罚我去操场跑圈儿。
我喜欢跑步,喜欢穿着白色球鞋跑步,在这牢笼一般的围墙里,跑步时候的周身的空气才是自由的。呵呵,即使在别人看来这是老师最持久难耐的惩罚,然而在我看来,跑步的时候能看见星星,能看见比学校小树林更葱葱郁郁的森林,能看见黑板上的字母、公式都变成小精灵围绕在我身边舞蹈,能看见这世上最细小的东西。
“你很喜欢穿白色的球鞋跑步呢。”
一股暖流从我背后包围过来,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他说的每一个字从我的耳后撞进脑海,霎时间我感觉那片森林里的精灵们真的活着,它们欢呼雀跃仿佛新生。那一刻我毫不犹疑的相信着,声音是具有强大的能量场的,不然如何点燃这些圣灵成为它们最简单,最纯粹的宿主。
我回头一看,他微微扬起嘴角,直视他的双眼时,我猜,应该是他眼眸里的星光点亮了那些慵懒的精灵吧。
我很喜欢笑起来好看的男生,大抵就是他这样的。
“恩。”我轻轻地回了一声,他也在我身边跟着跑了起来,“你不上课吗?”
“在教室窗口看见你,就下来了。”
“哦。”
“我叫左默。”
“我知道,我叫苏又。”
“我也知道。”
忽然一阵沉默,操场的沙石在我们脚下飞扬,我低头看见他的白色球鞋也蒙上了一层灰,在阳光的照耀下竟变得梦幻起来。
“苏又,我们跑慢些。”
“恩。”他说完,我就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如此听一个人的话,此时的体温像是即将被他烧开的水,不知道身体会在那一刻沸腾起来。
学校是个战场,没有硝烟,连敌人都是另一个自己,束缚会让我感觉窒息,我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跳脱这个圈子,哪怕只能闻到一丁点儿自由的芳香,而这个人,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我学会了顺从。
“我们一个月后就是真正的同学了。”
“你不是高二吗?”
“新的副校长要在学校开一个‘少年班’,名单已经出来了,一个月后开班。”
“可是我们课程不是不一样吗?”
“学校已经暗地做了测试,还记得上次月考吗?发给你做的其实是高三上学期月考的卷子,你考得很不错。”
“所以一个月后我们都是高三?”
“是的,我们可以一起参加高考。”
“恩,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不告诉你,不过肯定比你那天在食堂知道我的名字要早。”
见我有些惊讶,他还是那样笑着,那股暖流就像春天刚开好的花,盛放在每一个令人意外的地方,打动着我的还有投进那些罅隙里孱弱的阳光,如他一般,温暖如许。
我们总会遇见一个人,叫醒你在人前的所有冷漠,只需用一秒钟。
我不记得那天我们跑了多少圈,只记得我们说了很多话,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分开时,我才想起他说的“我们跑慢些”。我们心照不宣的聊着天,两人彷佛都是在等待相识的这一天,但谁都没有戳破那层纸,是有意或是还不懂。我想十六岁那年,对于爱情,我们还没有学会不懂装懂。
一天我坐在操场上,看着颜子在跑步,后面跟着三越,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水,颜子跑快些他也跟着加快脚步,颜子减慢速度他就问颜子是不是跑累了,要不要休息。我突然意识到,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在外人看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吗?像是被喜欢的人控制的驱壳,完全没了自己的灵魂,而且两人谁都不自知。
我从来没有问过颜子关于秦三越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他们从小就是这样,以后也会永远这样下去。
小时候,我们三个一度被周围的小伙伴们赐名;“金三角。”
青梅竹马的时光,我们大抵是这样度过的。
每天放学回家,我们三个肩并肩高高兴兴的走在一起,颜子走在中间,我和三越走在两边。
由于我天生有一种“招打”的特质,总会遇上“坏小孩”。
“你是苏又吧?没爹没娘的怪小孩,看着就想打。”其实以这种理由作为开场白的算是嘴下留情的善良小孩了。但相同的是,他们手上总会拿一些东西当作武器,比如家里偷来的擀面杖,或是爸爸的破球鞋。
“你们想干嘛?!”颜子张开双臂一个 箭步扎扎实实的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想干嘛?!”随即,三越张开双臂一个箭步扎扎实实的挡在了颜子的面前。
那些“坏小孩”被惹怒了一般,敲着手里的擀面杖或者破球鞋,面露凶相。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像叼着喷香的骨头的哈巴狗正晃着毛茸茸的圆脑袋找地方独享的时候,骨头被抢走了,然后横眉怒目誓死要追上去抢回来的表情,呃,要再凶一点点。
“苏又,你快跑,我拦住他们!”颜子扭头对身后的我,义愤填膺的说。
“颜子,你快跑,我拦住他们!”三越扭头对身后的颜子,义愤填膺的说。
“想跑,没那么容易。啊……”那些小孩怒了,握着擀面杖就往三越身上抡,一场混战开始了。
三越张开双臂左右开弓赤手空拳的抡着,庞大的身躯半蹲着让那些坏小孩一时间不敢靠近,他冲身后英勇的喊着:“颜子……苏又……你们快跑……我拦住他们。”
每每到了事后,都是三越最享受的时候,享受我们感激的眼光,享受颜子关切的责备。
之所以被称为“金三角”,是因为即使每天放学都遇到这样堵截的情景,颜子还是紧紧跟着我,三越还是紧紧跟着颜子,怎么打都打不散,固若金汤,万年不化。
人就是这样,回想过去时,会忘却遗憾嘴角上扬;一想到未来,就不得不认清现实。
九几年正是推崇素质教育的时候,暮城中学成了第一个实验示范学校,刚上任的校长又提出了“特殊学生特殊教育”的教学理念,响应教育局的号召“少年班”很快就开班了。
在全校挑选了十个“特殊学生”进入少年班,经过测试,他们都有能力共同学习高三的课程,并在一年后参加高考。特殊之处在于,传统的“填鸭式”教育对他们而言是最大的负担,他们各自有着超强的学习能力,也都清楚的知道最合适自己的学习方法和学习氛围,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需要一直待教室还能轻松考出遥遥领先的成绩。他们还有一个重大的使命,就是要代表暮城参加国家知识竞赛,为暮城挣得荣誉。
我是少年班其中的一名,还有左默。
我且当这于我而言,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为了能读书,我愿意活着。
我当然热爱看书,甚至视之如命。但是从十二岁那年起,我养成了一个可怕的习惯,我习惯每天夜幕来临时,换上整洁干净的衣服独自一人坐在断井残垣的废墟边就着昏暗的路灯看书。
在那荒寂的废墟里,我感受到黑暗不停的在我身边蠢动,昏黑使我兴奋,我虔诚的捧着书,为腐败庆贺,为苍白的死光超度。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发觉身体里有两个我日夜分明地游走着,白天的我消耗着夜里的我,夜里的我厌恶着白天的我,我渴求上天给我机会为我的虚伪买单,却又为我假装的坚强要求天价的回报。
在那里,我也有一个朋友。
是一个拾荒的老头。
相识的那一天,他从黑暗中走来,伸出苍老的手,颤抖的伸到我的眼前:“小姑娘,有没有吃的给我一口?”
我从口袋拿出一块用来充饥的巧克力,递给他。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再肮脏再苍老的身体,都有些温度,靠近时,也会让人觉得暖。
老头在寒风中偎紧了他的破衣服,满是伤痕的手打开巧克力一口放进了嘴里,两行泪水亮晃晃的流了下来。
“小姑娘,这么晚了,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暮城的蝼蚁不少,都聚集在了这片废墟,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那天寒风阵阵,满目昏黄,世界如同这一片废墟大小,而我,却被身边这个陌生的边缘人突如其来的关怀感动,眼泪不自主的拼命流。
如果我的本心就是冰冷的,又何惧这世界的冰冷,更无需提醒,我还是个孩子。
我本想这样告诉他。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穿着破衣裳,脏兮兮地在这废墟边坐着,就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不,爷爷,我和你一样,裹覆血和肉的,都只是皮囊。”
“做人太累了,还不如做狗,至少我们要学会放下。”
“爷爷,那你呢?你放下了吗?”
一阵冷风吹来,脏乱的头发遮住了老头那双像秃鹰一样明亮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
我们偕肩坐在寒风里,整夜沉默。
这就是我天真与苍老并存的少年时代。
苍老,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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