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苟活（5）

[非虚构]苟活（5）

张晓敏撇撇嘴，显然是对我的话嗤之以鼻。较之于我，她更善于察言观色，但凡我能想到的，她必过滤的更加逼近事实真相。张晓敏轻哼一声转身便向屋里走去，刚迈出两步，她又回过头来，她说我到如今还是把她当外人，枉她为了我，连一个女孩子的矜持都不要了。

在张晓敏面前，我永远都是一副笨嘴拙舌的样子，她这般说，我竟无言以对。杨睿显然遭受了刺激，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可是我又能怎样回答，维护杨睿的颜面完全是本能所做出的一种反射，细思量，这又何尝不是我内心懦弱的一种表现，我就像那背负坚硬外壳的乌龟，外界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把头缩回了壳里，看不见，听不着，便能想当然，这是典型的鸵鸟心态，现世安好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盾牌，而这盾牌所保护的是我自欺欺人的心。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张晓敏的摇晃下睁开眼睛的，她指着杨睿的铺盖问我杨睿去了哪里？

我见杨睿的被褥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起，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里，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床上跳下来，没有多余的废话，我和张晓敏立刻分开去找杨睿。

从一条胡同斜插入另一条胡同，穿梭在城中村里的每一条小街小道儿，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皆是来去匆匆，谁也不会顾虑一个大男孩内心里的焦灼。日公一点点抖散身上的露珠，伸罢一个懒腰，散漫的傲立在当空，星星洒洒的光辉遍布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是新生的希望。

所有的生命皆是广阔草原上的幼苗，而我，却在一片勃勃生机中烂了根，原来，绝望也是因着对比才有了蚕食人心的力量。

我迎着阳光跑，气喘吁吁的揩下额头上一层又一层的细密汗珠儿，心里千祈万祷，杨睿一定不能出事，若她能安好，我宁愿用自己半生的阳寿去换取。

遍寻不见杨睿，我反身朝着住处跑去，刚才出来的太急，忘了查看杨睿的手机是否还在屋里，可就在我转出一条胡同后，竟然看到杨睿和张晓敏有说有笑的从对面走来，那一刻我有些恍惚，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两人走到我的身边，杨睿伸出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自从父亲出事后，杨睿几乎没有开怀大笑过，即使有笑颜，也多是牵强的无奈之举，强自欢颜不过徒增心酸罢了，所以我宁愿她以冰冷来面对这个世界，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然而那天的杨睿却笑的格外明媚，颦笑之间仿佛有朵朵莲花从她脸颊上飞出，萦绕在她周身的祥和圣洁似乎为我和张晓敏也镀上了一层佛光，我们不自觉的跟着她一起笑，犹如洗脑般，我们成了杨睿的虔诚信徒。

杨睿说她特地起来去赶早市了，她从早市买回了小笼包，炸油条，还有白嫩爽滑的豆腐脑。以往买早餐，杨睿总是带回来两份，有时是鸡蛋灌饼，有时是肉夹馍，有时是煎饼果子，每次她都会说自己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把她那一份儿吃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她哪里舍得吃和我们一样的食物，每天早晨她都是从菜市场买五毛钱的花卷，之所以吃花卷，是因为连咸菜也不舍得买。

可是那天，杨睿破天荒的和我们坐在一起吃早餐，一边吃，一边像个小女孩般，叽叽喳喳的跟我们分享她在早市上看到的有趣的人和事儿。她的笑容是那样清澈，以至于张晓敏都开始怀疑，昨天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仅仅只是我们仨人做的一个梦。

吃罢早餐，张晓敏就去上班了。我准备和杨睿好好谈谈，毕竟是血缘至亲，我怎会不晓得杨睿是用面具将我们隔离出了她的世界，可是杨睿显然不想和我讨论这个话题，被我逼得紧了，她果断的甩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她说如果我还想让她好好活，最好是听话的闭嘴。

我气愤的夺门而出，杨睿总能轻而易举的惹恼我，她这个人固执又倔强，自己不想说的事情就是拿着钳子撬开她的舌头她也不肯说，除了让她知道我很气愤，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处理完了所有的黄瓜，当我把框子捯饬干净准备再去菜地拉黄瓜时，杨睿却突然告诉我，她决定转行。

杨睿说卖菜又累又脏，麻烦暂且不提，最重要的一点是挣得不多。她已经想好了，卖水果是个不错的选择，然后不等我说话，直接拍板就把这事儿定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我能如何？卖菜和卖水果本质上根本就没有区别。地球那么大，世界上多的是数不清的旖旎美景，可那些秀丽山川是属于巨人们的，而我和杨睿不过是在泥潭里打转的蝼蚁，从一个泥坑跳入另一个泥坑，不过是一次徒劳的挣扎，触目所及，仍是洗脱不掉的肮脏，所以我心里一直都明白，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公平，绝望的多了，便也不再奢求希望。

杨睿心里藏了一个秘密，她把那颗受伤的心裹了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我们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时光这辆牟足了劲的小火车倒也没有偏离原来的生活轨迹，岁月静好，既然我们没有能力忤逆命运的安排，干脆就在这泥泞里结结实实的摔上几跤，所幸的是，这也是一种成长。

可是这种成长却是散发着血腥味的迫不得已！

杨睿的人生，自那个秘密开始，便始终伴随着一种撕裂的疼痛，用她自己的话说，成长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但一定会失去一些东西，被掠夺的越多，成熟才能愈发的饱满。

张晓敏的妈妈之后又打过几通电话，张晓敏显得很不耐烦，最后，她跟自己的妈妈撒了谎，她说自己早就租好房子搬出去了，实际上她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距离张晓敏的生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那段日子里，她总是有意无意的跟我提起她堂姐，从张晓云这个人细化到她背过的包，用过的化妆品，佩戴过的首饰，张晓敏的言语之间尽是她对堂姐的羡慕，尤其是张晓云未婚夫送给她的那枚钻戒，几乎成了张晓敏的一块儿心病，发自内心里的嫉妒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她说自己的堂姐皮肤黝黑，手指臃肿，及不上她如削葱白一样的纤纤玉指……

张晓敏做梦都想拥有一枚属于自己的钻戒，可是我买不起。如果那时候张晓敏提出退婚，我是绝对没有理由去恨她的，可是张晓敏说她看上的是我这个人，她虽然有些爱慕虚荣，可在物与人之间，她毫无疑问的会选择我。

就是因为张晓敏的这些话，我曾深深的被感动，亦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还清了家里的债务，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攒钱满足她那个大大的虚荣。

我内心里的想法从来都没跟张晓敏提过，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勤，一连两天，大雨哗哗下个不停，一般来说，下大雨的时候也是我们休息的日子，因为没有固定的场所，所以雨天鲜少有顾客光顾我们这些流动小贩的摊位。

住在一个院里的老江拉了满满一车的青菜无法处理，眼瞅着菜叶一点点烂掉，老江实在于心不忍，他从车上挑出一些好的分发给我们这些邻居，说是扔了怪可惜的，让大家随便拿着吃。

瞅着屋里堆成小山的青菜，张晓敏提议吃火锅，对于张晓敏的要求，杨睿从来没有拒绝过，她撑起伞就要去菜市场买火锅食材，可是她一只脚刚迈出去，扔在床上的手机就响起来了。

电话是母亲打过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同于以往的嘘寒问暖，这次她开门见山，直接就说让我们把挣到的钱全部打到她的银行卡上。

杨睿追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这才气愤的细说起根源。父亲当初出事的时候从姑姑那里借过一万块钱，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个事情姑姑竟是瞒着姑父的，后来姑父得知姑姑把钱给我们用了，他气的喝了整整一瓶的白酒，喝醉后就拿着菜刀堵在我们家的门口撒酒疯，姑姑在夫家生了五个闺女，因为没有生出儿子，所以一直被婆家看不起，姑父一闹，姑姑就怕了，当着邻居的面儿，姑姑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求母亲把钱还给她，可是家里别说一万块钱了，就是连一千也拿不出来的，可以想象，要面子的母亲当时是有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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