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多人慕名而来酒吧,是因为一首歌:风生生浪涌涌两江潮平,情深深恨切切爱恨交织。歌词乍看一般,但站在洪崖洞,俯瞰初潮的嘉陵江浩浩荡荡奔赴长江,感觉就来了,那种义无反顾,让人爱恨莫名。
酒吧叫重庆一夜,就位于洪崖洞。
嘉陵江的初潮一般五月份来,江水从镇江寺的戒碑下流过。这是上世纪治理滑坡时挖出的一块残碑,上面斑驳四个字:诸神宽恕。酒吧吵闹的时候,我就会下到江边来,像一只水鸟一样蹲在戒碑上。
02
这一天晚上,我燃着一支烟晃晃悠悠地来到戒碑,不成想,有人捷足先登了。那人背对着灯光,只看见扎着丸子头,一袭白色连衣裙,像一只白鹤俏立。
听见我的脚步声,那人并不回头,静峙一支烟的功夫,才开口:是要带我走了吗?我想再多待一会儿。
声音清亮,一字一字传入我的耳朵里,拍岸的涛声竟然卷之不去。
我回答:我不是带你走的人。
那人霍然回头,漠然地直视我一眼,再缓缓地转过头去。
这一份镇定自若,瞬间秒杀了我:鄙人天生恶相,一身匪气,姑娘家初见没有不被惊骇的。
我顿生好感。
我又点燃一支烟,烟头在江风的漫卷中闪烁如星。我问:外地客吧?
又静了差不多一支烟的时间,她答道:你听出口音了?我东北的。
我使劲摇头,不信:你应该来自江南。
我必须声明:这里没有套路,虽然只是一个照面,我已看清了她的轻灵婉约。
她:我的家在漠北,中国最北的地方,这个时候,冬天差不多快结束了。冰雪开始融化,河水里漂浮着冰块,但流水发出淙淙的声音。那是最好听的声音,听见流水,漫长的冬天就过去了,人就仿佛轻了许多。从小,我就喜欢听流水的声音。
我:我每天都会到这江边来,因为我也喜欢听流水的声音。
她再一次转过头,怔怔地望着我,也足足有一支烟的时间,忽然,她轻轻地笑了:你长得多像雪兔啊,圆圆的脑袋,大大的耳朵。说到这里,她乐不可支:它的耳朵灵敏着哩,能够听见几米厚的冰层下流水的声音。
想到她给我描绘的尊容,我也笑不可抑:我要是雪兔,你又是谁呢?
她:我是笙歌。
03
我回到酒吧的时候,阿曼正在唱我写的《暮如雪》:万千颜色,我只取一种,苍茫半生离愁……
每晚,重庆一夜歌手云集,只为讨我一阙歌词。
我刚落座,就有歌手围拢过来,这时候坤哥就小跑着过来救驾:莫惊扰了春回先生,有本事台上见分晓,听听,阿曼的声音,嘣脆嘣脆的,多舒服。
坤哥是酒吧的合伙人,顺带做我的业余经纪。
坤哥:你回来晚了,刚才孟爷带来一小姑娘,唱《天堂》,简直是天籁。技压群雄,连阿曼也服气。
我没见过坤哥这样夸赞人的,这人嘴损,逢人三分贱。
我来了兴趣:还有你看上眼的人啊?见识见识。
酒吧就一雅间,名唤大观园,不对外,只招待圈内人,消费超高,属于私人订制。孟爷是娱乐界大咖,到这里来,照样买单,半分折扣也没有。
推开门,见孟爷手里摆弄着萨克斯,旁边一派春色旖旎。见我,孟爷高声道:金牌词人来了,当浮一大白。
我扫视一眼,连孟爷在内,一共三个男人,其余的都是些小姑娘。能够与孟爷厮混在一起的,多是名流显要。我心里叹息一声:春色无边,这些小姑娘为了出名也真够拼的。
便有两三佳丽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向我奔来。
我侧视坤哥:人呢?
坤哥拱手团团一揖:那唱《天堂》的小百灵呢?
已有一名佳丽搭上我的肩,耳旁一阵笑:那个傻逼啊,卫生间里醉着哩。
我接过递来的酒一一回敬客人,孟爷一把揽住我,附耳道:有没有看上的小姑娘?今夜肉多僧少。
我:无福消受,我怕折寿。
孟爷啐了一口:牙尖嘴利的酸文人。
坤哥强拉了我:卫生间里还有一个呢?去看看。
卫生间的门虚掩,进去,一个小姑娘坐在马桶上,耷拉着脑袋,脚边一摊秽物。坤哥捏着鼻子,跳着脚就躲开了。我也转身就走,扭过头的一瞬间,突然从镜子里看见姑娘的侧面,齐垛垛的鼻梁,深陷的眼窝,不是笙歌吗?
04
笙歌坐在马桶上,微闭着双眼,丸子头松开,头发散乱地垂落在肩,两只手死死地撑住膝盖。
我慢慢地靠近她,在她面前蹲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脸:嘴角沾有零星的秽物,鼻梁两旁还挂着浅浅的泪痕,但长长的睫毛很美。
她似乎意识到有人靠近,突然伸手推了我一把,嘴里骂:滚开,流氓。
我没有躲开,任由她的手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她的手掌那么冰凉。
她睁开眼,狠狠地瞪着我,眼里渐渐有了光彩:你是雪兔?怎么是你?雪兔。
她整个人跌入我怀里。
05
笙歌扑进我怀里,脸贴着我的耳朵,猛然,她咬住我耳垂:带我离开这里。然后,头一歪,瘫软不语,长长的睫毛盖在脸上。
我向孟爷要了笙歌。
孟爷:这是个刺头。你要她,就得驯服了她。
我抱着笙歌穿过长长的酒吧,阿曼的声音若有如无地漂浮:万千颜色,我只取一种,苍茫半生离愁……
笙歌一觉睡到天亮,中途,有一两次片刻的苏醒,迷糊地看着我,嘴里低语:是雪兔吗?我大声应道。她便阖上眼帘,沉沉睡去。
我独坐在窗户边,眺望着江北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又一盏盏亮起,再然后,天际发白,嘉陵江如白练一般铺展。
笙歌最终被电话吵醒,一个相同的号码反复拨打了多次,笙歌接了电话,声音低低的,听不清。
笙歌从床上起来,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拍打着身上,——连衣裙上满是褶皱。
她怔怔地望着我,出了好大半天神,才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你。
她赤脚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她:带我走的人快来了。我马上要离开这里。
我点燃一支烟,沉默。
她:在我的家乡,雪兔是最聪明的动物,本领高强的猎人也难捕获它。但是,听见我的歌声,它会从洞里跑出来,竖着长长的耳朵。从小,我就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雪兔最懂我。
一支烟慢慢燃尽,我问:去哪里?
她:沈阳。
06
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笙歌,我所关注的沈阳的地界上也没有一个叫笙歌的歌手崛起。
再后,我就写了这一首《怒江》,成为重庆一夜的印象曲:风生生浪涌涌两江潮平,情深深恨切切爱恨交织……
每当这一首歌响起的时候,我的耳垂就莫名地疼痛,——那是笙歌咬我的地方,一个声音轻轻地唤道:雪兔,雪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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