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蘋安
一
雪,下的很大,地上结了冰,湿湿的泥巴路夜色已到便变硬了。穿上母亲手工做的棉鞋,踩在上面,也不会被泥巴给糊得很脏了。
天还没亮,父亲就起床把地窖里捆好的大白菜一棵一棵,用荆条编的大筐给装上满满的,再移放到木制架车子上。父亲手上戴着用白棉线织成的簿簿地手套,双手捧着大白菜,手套的颜色被大白菜根上泥土给粘了,变成了泥土的颜色。
父亲身上披着一件大厚棉袄,那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父亲干活的时候,总是披着它。父亲的脚上没有穿棉鞋,他说,“干活,弄脏了。” 所以,他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只穿类似于军队里穿的草绿色的“黄球鞋”。
父亲嘴里呼出一圈一圈的白色的气体,像一层白雾围绕在他的带一点点胡茬的下巴周围,伴着移装大白菜的额头的汗水,他把大棉袄递给我拿着。从破旧的中山装左边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大铁条”的香烟,让我到灶房给他找来火柴盒。他接过火柴盒从中抽出一根来,把灰色的火柴头对着火柴盒的边上同样灰色的地方上下划拉两下,火苗便出来了,父亲底头,用双手围成一个小圈护住火苗,把嘴上叼着的烟嘴对着小火苗,噗,噗,猛吸两口,烟便点着了,空气太冰冷,父亲连着吸几口,烟便不会再熄灭了。然后,父亲甩了下手里那根早已熄灭了的火柴杆,扔在了地上。把火柴盒又递给了我。
满满地一木架车子的大白菜全部装好了,父亲拿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在车头的两个车把处分别打了一结,再拉一下,发现牢固了,再把绳的另一端甩到车尾处,他转到了车尾,拉起绳子的末端,半弯着腰掬着屁股,两只脚一前一后,前面一支脚使劲地蹬住车车尾巴上,噗,噗,吐出两口唾沫在手心里,搓了搓,“嗨”,两只拉着绳子的胳膊用力地往后拽,像拔河的姿势,又像纤夫拉纤的样子。然后,拉到一定的程度,快速地将绳子挤紧在车尾巴掘出的木头上。
父亲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拿出一块有多个尼龙袋子拆开来,又缝在一起的尼龙布,对折成和木架车子差不多的宽度和长度,往上一扬一铺,摊好了,扶平了。再拿出一跟细细的红色的绳子,左右左右来回裹几下,把尼龙布给固定在了车上。父亲叫我把他的大棉袄盖在上面,怕大白菜冻坏了。
二
父亲站到车头的中间,在两车把处的边上,拿出一根绳子来递给我,“丫儿,你在边上拉。”
母亲说,“早点卖完,早点回来” 母亲进屋找了一个围脖,长的,镶着银丝线的一条红色的簿簿的围巾,那是父亲送我的第一件礼物。父亲接过围巾,往我后脑勺上一盖,然后往我脸上下巴处一裹,再反手挤到了我的后脖子处,两手用力一拉,好紧,前面只露出两眼,父亲又帮我往下摁了摁,把小嘴巴也露了出来,于是,我嘴里呼出来的气体,把下巴处的围巾打湿了一片,有点凉。
“哎,看集上人多不多吧,别在门口站着啦,外面太冷了,进屋再睡会吧。”
木架子车的轱辘子咯吱咯吱地响着,父亲的头往前倾着,脖子伸出去很长,肩上的车袢子事先母亲还在上面缝了一层布,这样可以减少对肩膀处的勒痕。我走在旁边也用力地拉着,一会想用大点力,让父亲夸赞一下,就拉偏了,还不如不用力。父亲就用握着车把的手,握着我拉着那根小绳子,这样我的力气就和父亲的使到一处了。
很快,我们就走出了村子,来到了村口的大马路上。放眼望向周围,空气中泛着一层浅浅的雾气,脚下是冰茬的声音,大马路两旁是两条沟,沟里没水,干的,长出的芦苇早已干枯,我拉出绳子的手被寒冷的风一吹,好疼好红,父亲把他的手套脱下来给我戴在手上。脚上走的很热,一点也不冻脚。穿着母亲做的棉裤,有点厚,走热了后,有点走不动,感觉那棉裤像两只装满水的水桶挂在两条大腿上。
从家到最近的集上,有5里路,那5里路,我感觉走了好久好久,路好长好长。冬天的夜晚,冰天雪地里,一对父女,拉着一车子白菜,一步一步地伸着脖子往前拉着,现在想来有种纤夫拉纤的悲壮。
父亲一路上,除了听到他大踏步的脚步声,路上的冰被踩的沙沙声,大口喘气声,很少和我说的话是,“再用点力,马上就到了。” 我那时已读三年级,就给父亲背了一片课文《白毛女》,当我背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戴头上时。” 父亲笑了,他转头对着我,一股热气扑过来,“书里还唱戏呢。” 然后,他转过头去往前用力的拉着,把有点斜了的车子给摆正了,又对着我说,“丫儿,对,你要好好念书。” “好!”我高兴地用了一把力,车子跑快了一些,我感觉到手心里冒着火,痒痒地,就把手套摘了下来,又还回了父亲。
三
大老远,父亲就看到了集市的街头,那有一块大大的石头,石头上写着红色的几个字,“欧庙集”,父亲开心地说,到那大石头那,“我抽一口烟,咱歇一下脚。”
父亲点着烟,抽起来,天已经有点微微亮,他一边抽烟一边寻思着,今天要摆在哪个位置,人才比较多,大白菜才比较好卖。
我们把车拉到了集的东头,那里一片区域空地全部是用来给老农民卖菜用的。我们来的早,父亲选了一个好位置,把车子安顿好,车上的绳子解开,尼龙布也掀开来,一棵棵地大白菜安静又完好无损地躺在车子上。
父亲把尼龙布摊在了地上,两边找两块碎砖头压着,省得被风给吹开了。就开始从车子上卸大白菜。天越来越亮了,卸到一半的时候,集上的人开始慢慢地多起来,各种吆喝声,叫卖声接连不断,“卖辣罗卜”、“卖洋红薯”、“卖大葱”、“卖大白菜”......;旁边有个卖肉的摊子,肉挂成一排,前面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大块猪肉,一块牛肉,还有一块羊肉;买肉的往里去,有卖馒头包子的,还有肉丝面条。随着叫卖声,吆喝声,人越来越多。
有一个年轻男人,大概三十岁不到,他弯腰低头看着大白菜,问父亲,“老乡,大白菜,多少一斤?” “两毛五一斤,要多少,要的多便宜。”父亲回答着。一边拿起放在地上的杆秤,长长的杆,上面挂着秤砣,最前端下面有一个称勾子。父亲看着他有点想买,就拿起一棵大白菜,剥掉其中一片不太好看的菜叶子,对着那年轻男人说,“你看,这大白菜,不好不要钱,要几棵?” “来两棵吧。” “好来。” 父亲放下秤,又剥开一棵大白菜最外成不好看的叶子,然后用小红绳将两棵白菜捆在一起。捡起秤称起来,“正好六斤,给一块五毛钱。” 那人接过大白菜,付了钱。
一大车子大白菜就这样在父亲亲切地招呼下,一棵一棵地往外卖着,东方的太阳出的越来越亮,地上开始化冻了,我一直站在车子旁看着,脚上的热气早就没了,冻的脚指头感到生疼,动都不敢动,感觉一动就要掉了一般。脸也被风吹的红红的,冰凉凉的,父亲把他的大棉袄穿上了,一车子白菜还剩下一半。
时间已进中午,父亲一直在拾掇着他心爱的大白菜,不停地看着有没有想买的客人打着招呼。他忘记了自己的饥饿,也忘记了我。看着还有半车子的大白菜没有卖出去,十岁不到的我,心里十分的焦急,盼着赶紧地卖完,就可以早一些回家了。我又冷又饿,现在想一想真的很配服自己当时的忍耐力。不管肚子如何的叫,父亲不问我,我硬是没有告诉父亲,我很饿,即使不远处那包子的香味不断地闯进我的鼻子里。
在太阳有点西下的时候,集上的人陆续地走远,两个老农来到父亲的白菜摊子前,问父亲,“两毛钱一斤,全要完,卖不卖。” 父亲显出有点犹豫的神色,“大哥,你看这么冷的天,这大白菜全是我自己一棵一棵地里种出来的,你再多出点,两毛三,你看行不行?” “不行,就两毛,卖就卖,不卖拉倒,我们去那边买去。” 父亲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的确也有卖大白菜的,只是那边的大白菜没有我家的长的好。“二毛一。” 父亲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两个人扭头就要走了,父亲赶紧地大声说,“卖,卖,大哥,我看你也诚心买。” “好来,这大白菜,长的真好,老乡会种地啊。” 父亲苦笑着说,“大哥,你看这怎么装?” 其中一个人拿出了尼龙袋子,也算爽气。“直接装吧,不用掰了。”
四
一伙人在装着大白菜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带着头巾,悄悄地来到车子的旁边,她见人多,顺手就拿了一棵大白菜,往手提的一个破布袋子里一扔就准备走了。父亲和那两个老农没有看见,可是,一直站着的我看见了。几乎条件反射地,我用冻得哆嗦着的嘴大声喊到,“你干嘛偷大白菜。” 然后跑到她身边追上她拉住她的破烂的棉衣不放。
父亲和那两个买大白菜的老农都过来了,我从她布袋子里掏出一棵大白菜来。她的脸一阵一阵白,嘴唇发青,哆嗦着想讲话,又没说出来。其中一个买菜的老农推了她一把,“大姐,这菜,我买了,你偷菜,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在哪。” 那个妇女差一点倒在地上,她歪了歪又站稳了,“大哥,您兴兴好,我这家里是一粒吃的也没的了,娃他爹刚刚生病没了,两孩子都在家饿着呢。我寻思,您也不少这一棵菜,就偷拿一棵,回去给孩子们吃。” 说着,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父亲和那位老农,这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只见两个大老爷们互相看了一眼,“算了,算了,别哭了,一棵菜拿去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做了。” 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那个老农说,“这一棵算我的。”
等回到菜摊上,父亲才猛然地想起我,“丫儿,饿坏了吧。这咋不声响呢。” 我看着父亲,嘴巴砸了砸,“爸爸不饿,丫儿也不饿。” 父亲看着我,眼睛有点红,他没说话,口袋里摸出五毛钱,递给我。让我去旁边买包子吃。我接过钱攥在手里,一动没动地看着父亲又忙活着和那两个老农一起装剩下的大白菜,称好,付了钱。
父亲把尼龙布收起来,折好放到车子里。然后,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到卖肉旁边的面摊上,一人要了一个包子和一碗面条。父亲看着我饿狼般吞咽,他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三两口他就把包子和面条也吞光了。
父亲起身来到了肉摊子上,他买了一小块猪肉,一个羊头,他说,“羊头熬汤好,给你妈暖暖身子。”
太阳已经西下了,地上刚刚化了一点点的冻又结上了,我和父亲拉着木架子往家的方向走去,父亲让我坐到车子上,没有大白菜的重量,父亲拉起来太轻松了,他一边走,一边唱,“包青天啊......,老包铡陈世美啊.....,啊啊啊,.....,我们欢欢喜喜,过大年,哈哈。” 就这样,父亲一边乱唱着河南的豫剧,还有大鼓子书,离村口越来越近。
到家后,天已经黑了,母亲把羊头洗了洗,放在热水里烫了烫,之后放在大铁锅里加水,放上生姜和大葱就炖起来。那香气在寒冷的冬天里,无比的诱人。就在我们刚炖好,正准备出锅的时候,村长打着手电筒来家里了,“呀,今天有好吃的啊。”
“哪里有,就丫儿她爹今天去集上卖了几棵大白菜,换了个小羊头。对,对,他大伯啊,你来的正好,刚出锅的,你也喝上一碗。”
母亲把碗递到了村长的手里,那村长腰里捌着旱烟嘴,“呼噜,呼噜。”一点没客气的,就干上了一碗。
之后,他一屁股坐在父亲给他找的小板凳上,“我这虽然不好开口,但也是不得已哪。骡子他爹不行了,骡子就是一个傻子,又懒,家徒四壁,你说,咱都是一个村邻居老少爷们的,能帮咱就帮点,孬好给他爹整个棺木,你说快到年关了,总不能把他直接用席卷一下扔到雪地里去吧。这村里头,现在也紧张的很,这上面的救济款,一天一天的也总等不下来。”
父亲递了一根“大铁条”给他,又给他点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还差多少?” 村长吸了一口烟,他嘴里骂着娘说,“这穷鬼都是懒闹的,这老天爷饿着的都是懒人。”
父亲也吸了一口烟,他吐出来一口,灶房里全是烟气了。“我这也是没办法,要过年了,连一星点的肉钱没有,这今儿刚拉点大白菜,到集上给卖了。这不,买了一小块肉,买个羊头,总得把年给过下去,口袋里就剩下这些了。” 父亲把口袋掏了个底朝天,从一个小小的卷了很多层的白色的塑料袋里把剩下的所有的钱,倒在地上给村干部看。数一数,六块八毛。
父亲把五块钱递给村长,“给我再留一点,给娃子添件新衣服啥的,这一年到头的。”
村长的眼睛里有晶营的东西,一个大老爷们,“我替骡子他爹先谢谢你,我先前找娃叔已经找了一些,加上你这些还差五块,我自己再想想办法。等到这上面的补助下来,我就还给你。”
村长吴伯拿起钱,揣到口袋里消失在夜色中。
父亲,又点上了一根“大铁条”,寒冬腊月里那烟头的火光有着异常的温暖。
蘋安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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