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苘地

作者: 乡下往事 | 来源:发表于2023-04-23 20:1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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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村子里能记得北苘地的人也没几个了。

    北苘地是那时候我们村北头的一片土质不好的地,又靠近一个水塘边,夏天一下大雨或者连雨天,那片地就成了那个水塘的一部分,里面的水最深的时候都有一人深了,所以那片地基本是种不了庄稼的。

    种小麦不行,因为夏天如果雨水多,那里面的水等到了秋季该种小麦的时候还不能退去。种水稻吧,那水稻正长得好的时候,一场大雨就给淹了,连个水稻稍都看不到了,让人心疼。种玉米高点,好的情况下等玉米长到一人多高的时候再下大雨,兴许还能剩下点玉米没被淹死,但由于地里的水一直下不去,所以那玉米也一直在水里泡着,基本也是颗粒无收的。其他的就更没什么庄稼可以种了。有人就给生产队长提议说:干脆把那块地再往下挖挖,挖成池塘种藕。结果被生产队长劈头盖脸骂一顿:咱北大坑(就是指这块地旁边的那个水塘)年年收那些藕都卖不掉,还种藕,种藕,种你个头!到冬天你天天到水塘挖藕去吧,挖好你拉到集上卖,卖不出去你就不要拿工分了。那人听了,讪笑几声,就不再提种藕的事了。确实,那时候我们这周边种藕的太多,周边几个矿区的塌陷区都是种藕,咱这个地方就那几个集市,哪有那么多人吃藕,确实不好卖,所以说种藕不是个明智之举。

    后来有个人提议种苘吧,理由是咱生产队每年都要用那么多绳,年年都是出去买绳,咱不如自个种苘,种了苘咱不就能自己打绳了吗?那人还说,你看种苘一点都不受发大水影响,咱开春早点就把苘种耩到地里,那块地不缺水,只要一开春咱就开始种,不到惊蛰苘就能出苗,多撒几车牛圈粪进去,苘长得肯定快,长得也高,到了夏天下大雨涨大水的时候,那苘已经长成了,正好泡在水里,也省得咱再沤苘了。

    这沤苘是指把割下来的苘捆成捆,沉到河里面,泡上个把月,然后再拿出来。这样在水里泡苘,就叫沤苘,沤苘的目的是为了容易剥苘皮。

    我们打绳、搓绳用的是苘杆子上的皮,你必须把那些苘皮剥下来才能用,而且还得尽量剥得完整,那样打成绳之后绳才结实。但是苘刚割下来的时候苘皮和苘杆是紧紧贴在一起的,不容易剥下来,也很容易剥烂,所以得沤苘。沤过的苘从苘杆一头一撸,就能把一整个苘皮撸下来。剩下的苘杆子我们叫篾杆子,那个篾杆子又轻又有弹性,可以用来编筐,当然苘杆子不结实,编的筐主要是用在厨房里,当用来装米、装面、盛馒头,可是不能用来编抬土抬石头用的筐,那得用条子。

    篾杆子真的不堪大用,我们那时候有个歇后语,叫做篾杆子打狼——两头害怕。意思是说你用篾杆子打狼,你害怕,狼也害怕。你害怕是因为你手里拿个篾杆子,很轻,又很脆,很不结实,你怕它断了,那狼也怕,是因为那篾杆子一挥起来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狼听了怪害怕,因为它不知道那个篾杆子一打就断,光听那声音,它还以为你拿着多厉害的武器呢。

    队长听那个人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就说,你们看人家这个老蔫关键时候还能说点有用的,就按你说的,咱开春就把那块地耩上苘。队长喊那个人老蔫,那是他的外号,村里人只要是比较相熟的基本都是喊外号,大家都习惯了,觉得喊外号亲切。

    第二年春天,队长早早就让人到集上买来了苘种,套上两架耩子,每个耩子由一头牛拉着,一个人在前面牵着牛,一个人在后面掌着耩子。所谓掌着耩子就是双手扶着耩子,还得不停地有节奏地左右晃动耩子,这叫摇耩子。目的是为了让耩子里面的种子均匀地耩到地里去。这可是个经验活,你要是没经验,不会摇耩子,那些种子就没法均匀地种下去,到时候出苗就会很不均匀,有的地方种子多了,出的苗就太稠了,有的地方种子少了,出的苗就很稀,或者是一棵苗都没有,那可就耽误大事了,还得补种。

    苘种子耩下去,虽然没有下雨,但那块地的土一直很潮,没几天我就看到那片地里密密麻麻地出了很多嫩芽,都是两片毛绒绒的叶子,我知道那两片叶子是从苘种子里长出来的,它自己还没长出叶子来。但这一片苘地给我带来了新的乐趣,我每天都会跑到那地里去看看,看看苘长出叶子来了吗。大约在苘从土里冒出芽来三天左右的时候,它原来的两片叶子中间都冒出了一点点芽,再过几天,那芽就变成了一片叶子,也是毛绒绒的。就这样没多久那些苘就长出了很多叶子,也长高了很多。这时候我们开始称那片地叫北苘地了,因为它就在村子北头。

    北苘地成了我们几个孩子的乐园,我们几乎每天都到那去玩,到苘地里去薅草,到苘地里去捉蚂蚱。那时候苘地里的蚂蚱最多的是老草婆,这是我们村里人对一种蚂蚱的叫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蚂蚱的学名叫啥。家里的鸡最喜欢吃老草婆,都说鸡吃一只老草婆能下一个鸡蛋,这成了我捉老草婆的动力。那时候捉到老草婆就用一根狗尾巴草丛它头后面的一个位置穿过去,把它串在狗尾巴草上,我一次能捉好几串老草婆。到了夏天,下了几场大雨,北苘地里也涨满了水,苘地里就有了好多的小鱼小虾,我就到那里面捉鱼摸虾,当然也可以在泥里捉到泥鳅。虽然每每弄得一身都是泥,但不会被大人揍,因为我到北苘地里捉鱼摸虾捉泥鳅前已经把衣服脱在地边了,只穿个裤头,上来后再跳到河里好好游几趟,身上就干净了,晾干了身子再穿上衣服回家。

    我还清楚地记得八月十五的时候,母亲在家蒸月饼,让我到北苘地去摘一些苘朵楼,就是带壳的苘种子,然后母亲就把那苘朵楼倒扣在做成的月饼上,那月饼上就出现了一朵朵漂亮的小花,就像是一个个八角的小星星,我对北苘地的怀念其实也是因为我总是想起母亲蒸的月饼。

    我之所以现在又想起了北苘地,是因为那天我回村里的时候,我在原来北苘地所在的那个地方站了一会。现在那里已经建成了游乐场,欢乐的人群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可是我听到那笑声却有些莫名的伤感,我既觉得那片地的消失让人心疼,又感叹时光荏苒,因为彼时我又想起了儿时的玩伴宝龙。

    那时候宝龙的家就在村子北头,就在北苘地的旁边。宝龙是经常和我一起在北苘地玩的小伙伴中的一个,因为他的家就在北苘地边上,我每次去那玩都会叫上他,所以我们俩在北苘地的时候最多。当然他自己去的时候更多,宝龙甚至把北苘地当成了他自己的地盘,他有时候会阻止其他的孩子到那里玩,因为他觉得那片地就在他家边上,他家的猪、鸡、鸭等都是到那片地里打野,那就是他自己家的。

    宝成龙也是个苦孩子,那时候他家的兄弟姐妹多,日子过得很苦,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家里干活,放羊、放猪、割草,还要经常挨打,不光是他的父母经常打他,他的姐姐、哥哥也经常打他。那时候他每次挨打都会往北苘地里跑,地里有苘的时候他可以在里面藏身,不被家里人找到,能够免挨一顿打。

    有一次我路过北苘地的时候,正好看到宝龙从他家的院门里跑出来,只穿了一个裤头,他跑得很快,拼了命一样地从院门里跑出来,我喊了他两声,他也没顾得上理我就一下子钻到北苘地的苘棵子里了。这时候我也看到了他的父亲从院门里追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洋槐树棍子,边追边大声说道:看我不把你的两条腿打断!

    我深知道那个棍子的厉害,洋槐树棍子很结实、很硬,打在身上钻心的疼,敲在头上不头破血流也得肿起个大疙瘩,这都是我的亲身经验。我更知道宝龙父亲的脾气,不要说他真可能会把宝龙的两条腿打断,他发起火来连队长都害怕,我见过他发火的时候拿石头往自己头上砸了好几下,砸得自己头破血流,满身是血,我都不敢看。所以宝龙拼了命地跑进了北苘地里,后来我听说他那一次躲在北苘地里一个星期都没出来。那一个星期下了好几场暴雨,北苘地的水都快没过苘稍了,也不知道当时宝龙是怎么呆在北苘地里的。一开始他家里人并没有去找他,他们觉得他可能早就从北苘地里跑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也就没有去找他。

    直到第七天,家里人还不见他回来,他父亲就邀上村里几个人到北苘地里去找了。虽然早就雨过天晴了,但当时北苘地里的水还是没到大人的膝盖了。他们在北苘地的中间还真的找到了宝龙,据说宝龙当时就躺在一片地势比较高的位置,他还把收集的水草堆成了一堆,躺在上面,这样他就不会一直泡在水里了。但是那也是很湿的,基本上和泡在水里差不多。他的脚和腿上的皮肤都泡烂了,身上被蚊虫叮咬的也抓破了。看到他父亲来,他还想跑,但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就被抓回来了。他父亲还想揍他一顿,被村里人劝住了,他们说:别打了,你看这孩子都快不行了。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看到宝龙,我有几次路过他家门口喊他,都被他家里人训斥走了。天凉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宝龙,他瘦了很多,但脸色白了很多,白得像我见过的那些到村里来的城里人一样。他说他生病了,就是从北苘地里出来的时候病的,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床上躺着养病呢。后来我听说宝龙在北苘地的那一个星期都是靠吃生鱼虾活下来的。

    从那以后,宝龙也很少出门了,我感觉他变了很多,他不像从前那样欢快了,也不爱讲话了,他甚至和村里人都不怎么认识了一样,见了面很生疏的样子,连我和他说话他都不太愿意理我。

    后来,我离开村子到外面读书了,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宝龙。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回到村里,我听说宝龙服毒自尽了,他买了一瓶农药,到了我们村旁边的一座山顶,喝下了那瓶农药,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认不出来了。

    那天我就在那个游乐场——曾经的北苘地边上站了许久,我想宝龙要是活着的话会不会也会站在这里怀念那片北苘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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