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 老爸的呼噜

怀孕38周之后，我感觉身体非常疲惫，于是跟家福预约了手术时间。手术结束，被医生推出病房，看到家人的一刻，心终于踏实了。药物的副作用，加上手术后身体的虚弱，意识开始陷入混沌了。

耳边传来的是爷爷和爸爸洪亮厚重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感受到浓浓的乡土情怀，就像镇静剂，慢慢唤回我游荡着，飘散着的意识。

我睁开眼，看到大兜和爸爸都坐在我身边。大菠菜和小石头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个晚上，由爸爸和大兜照顾。麻药未退，我不敢给宝宝喂奶，交代家人千万不要用奶嘴，以免宝宝吃惯奶嘴，不吃母乳了。爸爸和大兜拿着我准备好的小勺，一个小时喂一次。我帮不上什么忙，很快又昏睡过去。

“哼~呼~呼噜”这呼噜声音我太熟悉了，即使意识薄弱，精神恍惚，我也能准确感知，我爸就在我旁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我躺在病床上，床尾旁边是一个大大的讲台，上一层台阶，我爸坐在一张躺椅上，已进入梦乡。

医院里怎么会有讲台呢？过度疲劳，我已经产生了幻觉。

我爸爸是高中语文老师，也曾是我高三的班主任，是一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外号“泉哥”。每天的早自习，他到的比学生还早。早晨，听到他的闹钟一响，我也得赶紧起床，跟他前后脚进教室，认认真真早读。偶尔，闹钟响了，他的呼噜声还继续着，我心想，班主任还在睡觉呢，我也不用太着急，于是磨磨蹭蹭完才出门。出门前犹豫，要不要喊他起床？算了吧，让他睡吧。我刚进教室，就有几个同学凑过来小声问我:泉哥呢？他去哪儿呢？我回答，还在睡。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有的从抽屉里拿出热气腾腾的包子，大胆吃起来。有的拿出单放机，塞上耳机哼起歌来。有的开始换座位闲聊。偶尔的一个轻松的早自习，他们感受到了自由。

课堂上，爸爸从未点我回答问题。当我思想开小差的时候，他会点我的同桌起来回答，如果效果不佳，再点我的前后桌。语文课，是邻桌同学最紧张的课，课前他们会反复提醒我，上课的时候你认真点，不然你爸得点我回答问题了！有时候，我困意袭来，想打个瞌睡，同桌立刻用手掐我，后面的同学很用力踢我的板凳，不得不好好听课了。

说实话，老爸的课讲得既深刻、又生动。课堂上，感情饱满充沛，道理深入浅出，还写了一手好板书。他擅长冷幽默，他的段子让学生们笑得前仰后合，而他呢？表情却依然严肃，狡黠地把笑容都藏起来了，这样的课堂效果，有点出其不意，经常成为同学们谈论的焦点之一。课堂外，在教师办公室里，他算得上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学生路过办公室，听到老爸特别夸张的笑声，然后回来很纳闷地问我：泉哥笑得好开心，什么时候能对我们大笑一次啊？同学们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

冷酷的泉哥，突然对着你大笑，你不觉得害怕吗？我问他。

他沉思了一会：我还是喜欢他酷一点。

作为班主任的女儿，除了学习，在社交上我没什么压力。我从不打小报告，同学之间的矛盾和争执，我都视而不见，不愿意参和。

泉哥在家是什么样子啊？你有挨过打吗？他有没有在你面前批评过同学呀？不知道是老爸魅力太大，还是因为对班主任女儿的生活好奇，我经常收到好奇宝宝们的各种疑问。老爸好不容易维持的神秘冷酷的表象，我可不能这么快拆台，于是，我总是回答：你猜？

我爸也从不问我班级里发生的事。但他所掌握的信息量却很大，靠他敏锐的洞察力？还是班里潜伏了007？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爸爸的爱很深沉。分文理科之前，他特别担心我的理科成绩，会想尽办法带我去补课。由于独特的资源优势，我不出楼栋，就可以享受数理化全套私人课程。我的邻居是数学老师，楼下是物理老师，但我第一次进他们家，都是缘于补课。

学霸同学们都羡慕我，多好啊，不懂的问题随时问，家里有语文和英语老师，邻居们还都是老师。但大多数人还是很同情我，上下楼梯小心翼翼，不敢跺脚，不敢唱歌，一不小心弄出声响，不知谁家的门会突然打开，然后探出头来问一句:“作业写完了吗？有什么不懂的记得问。”忘记带钥匙，我从来不敢敲邻居的门。

有次，听到我持久咚咚的敲门声，隔壁门开了，阿姨很热情地让我去她家坐坐，我扭扭捏捏，不愿意去。她说:高老师不在家。我才放心走进他们家。

爸爸的爱让我感到很放松。爸爸在家很少和我谈学习成绩，考试成绩退步了，他给我的大多是鼓励。妈妈则不同，她性格略显急躁。比如考试结束，刚交了试卷，她就能把我的试卷找出来，让老师给我打出准确的分数。月考后，别的同学可以有两三天的缓冲期，而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考试成绩，所以总是绷着一根弦。当我和妈妈在情绪上即将起冲突的时候，爸爸会充当调解员和保护盾的角色，妈妈强烈的情绪在他那里先得到一些释放，当我回家的时候，批评的言辞不致于太过激烈。

爸爸也有跟着妈妈起哄的时候。对学习高标准严要求的妈妈，吃饭的时候，也不会放过场景教学，她会问：你眼前这个勺子和盘子的关系是in the east还是to the east？这种情景式教学会激发和感染老爸，他接着问，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后面一句是什么？最害怕三个人一起吃饭，围绕的话题永远是学习。

父母都是老师，我怎么还这么怕老师呢？！

“你睡了吗？”隔壁床位的孕妇突然问我。她胎位不正，已经在医院躺了2个多月。

“没睡着，我觉得自己意识有点恍惚，怎么了？”

她说:你爸爸好像在跟你说话。

我侧耳聆听，爸爸正在打着呼噜，时不时还冒出一句听不清的话。原来是爸爸在说梦话。说梦话是他的老毛病了。在家的时候，半夜睡得正香，听到爸爸大声喊我的名字。他很急切地说:“快点，快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了，下大雨了。”我出去一看，弯弯的月芽儿正挂在天上呢，根本没下雨。而且阳台上也没有衣服可收。我生气地跑到他房间，他却又打着呼噜了。

常年担任高三班主任，这个岗位真的辛苦。早起晚睡，除了教学，还要时刻担心学生的思想问题。高三是学生的关键时期，班主任要时刻关注抗压能力差的学生，给予老师和父亲一般的爱和关怀。要紧盯着意志薄弱的学生，在后面时不时抽抽鞭子，一不下心他们会翻墙出去打游戏。性格冲动的那群学生呢，更容易惹出大麻烦。老爸的那根弦跟我一样时刻紧绷着，长年累积，导致睡眠质量不好。

“噢啊~”孩子突然哭了。

我还没开口，老爸和大兜已经起身。我爸拿着10ml的奶和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宝宝。大兜动作生疏地给宝宝换尿布，处理胎便。右边临床的月嫂看不下去，主动过来指导。麻药渐渐散去，术后的疼痛愈发强烈。

我还是爸爸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呢，怎么忽然间就做了母亲？我以后该如何跟这两个爱哭的婴儿相处呢？爸爸明天一早就得回学校，学生要期末考试，他身为班主任，自然不能缺席。

几乎无眠的一夜。听着爸爸打呼噜，起身、打呼噜、再起身，天，慢慢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