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末茄子

肉末茄子

一

方慧的来电响起的时候，陈生正在伏案码字。桌上的烟灰缸快要被填满，咖啡也一杯接着一杯，对着电脑连续作战十几个小时后，陈生觉得此刻的自己疲软无力像被挤干水的海绵，但是方慧聒噪的声音隔着手机还是让他瞬间醒神。

“姐回成都了。”

“……”

“陈生你妹的，还不快来接驾。”

中午火锅店的人不多，星星寥寥就几桌客人。服务员看方慧穿得很少，贴心地拿来了披巾，这家火锅店的服务质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方慧其实是个标准的成都美女。看着她哈着气大口吃菜的样子，陈生在心里想。白皙的皮肤、黑色的长发配上纤细的身材，细看和致青春里的江疏影还有几分相像。

方慧把烫好的肥牛沾过油碟送入口中，由于有点烫她边呼呼地喘吸边用手对着嘴巴扇气。

“大姐现在可是北半球的冬天，你至于穿得这么清凉么，拿掉披巾都可以把你直接把你扔泳池了，泳衣都不用换。”陈生端着茶杯调侃。

“钟瑞要结婚了。”她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语气平静好像在说今天菜市场猪肉又涨了五毛，顿了顿又加上“新娘不是我。”

陈生吃惊地看着方慧，此刻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仔细看发现其实里面没有眼泪，只是比一般人都要明亮而已。  

二

方慧是陈生的表姐，又同住一个院子，用陈生妈妈的话说，姐弟俩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方慧是典型的男孩子性格，爬围墙捉迷藏弹弹珠样样精通，从小她就留着一头短发经常带着陈生院子里到处浪，很快便混成了院里的孩子王。很长一段时间陈生都因为有这么一个表姐罩着而暗自庆幸。

那个时候他们很大一部分乐趣还来自于——欺负钟瑞。钟瑞和奶奶住在院子里，父母据说是在外地做生意。从小他的画风就和院里的其他小朋友不太一样，每天放学后直接回家写作业，从不和人打闹嬉戏。

偏偏方慧就是看不惯他这样独来独往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样子，所以经常带头欺负他。钟瑞却从不计较也不告状，只是别过小脸不去理会，但他越是这样方慧就越来劲。有时候陈生也会觉得钟瑞挺可怜的，但那时他只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小跟班，方慧叫做什么他就做，方慧讨厌谁他就觉得这人肯定是坏蛋。

陈生的父母和方慧的爸爸在一个厂里。方慧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她爸爸一个人将她拉扯大，白天在厂里工作，晚上还要辅导她的功课，只是方慧的成绩从来都在倒数。他心里对这个女儿其实是愧疚的，所以一直没有再娶。

厂里实行倒班制而且经常会要求加班，因此多数时候姐弟俩的晚饭都是在机关食堂解决的。

三

食堂的张孃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招牌菜肉末茄子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味儿。张孃的肉末茄子是独家改良过的。茄子先蒸再炸，锅里热油放入蒜末和郫县豆瓣炒出香味之后肉末下锅炒至变色，倒入茄子加水煮熟，调味勾芡，起锅装盘再撒上葱花——总之一个字，赞。

那天姐弟俩照例放学后到食堂吃晚饭，方慧坐在窗边突然发现钟瑞也走进了食堂，正对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哈着气。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冤家路窄”这个词，方慧只是两眼瞪着这个不速之客。

“张阿姨能不能打两份好嚼一点的菜，奶奶她牙不好……今天她生病了……”

“好，小瑞你稍微等等。”张孃摸了摸钟瑞的头。

钟瑞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向方慧和陈生，长长的睫毛扑闪在圆碌碌的眼睛上方，被冷风吹过的脸上泛着红晕。方慧的心底柔软的一弦有点被触动，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病逝的奶奶，又或许是觉得他这个样子挺惹人怜，反正那一刻她觉得钟瑞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四

后来方慧就和钟瑞拉勾和好了，孩子的友谊就是这般奇怪。此后钟瑞做完作业后会和大家一起玩耍，方慧也会在上学路上将钟瑞的作业拿来“借鉴”。初三的暑假情窦初开的钟瑞和方慧莫名其妙地就在一起了，陈生知道后好长时间都没回过神，惊讶程度不亚于知道“方慧其实是个男的”或者“钟瑞木有小鸡鸡”。高二时钟瑞的奶奶去世，他的父母料理完后事便将他接到身边，之后没过多久便全家搬去墨尔本了。

十六七岁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不懂爱情，却知道努力向对方靠近。钟瑞搬走后方慧开始拼命学习，陈生多次路过她家都看到她在低头解题或是戴着耳机背单词。大学里方慧一边学习一边利用课余时间和假期做兼职，终于在快毕业时申请到了墨尔本的学校。

陈生时常都会想这几年方慧和钟瑞是靠什么坚持过来的，或许是无数深夜里煲过的电话粥，是QQ或者微信上冗长的聊天记录，抑或是更多深夜里无处安放的思念。

陈生终究是没有询问，他害怕他一开口两人会控制不住情绪。只是他会在很多夜里默默陪着方慧喝酒，看到她眼里掠过的湿润，会在她的生日按钟瑞的嘱咐帮忙准备礼物，也会在两人吵架冷战的时候两边劝和。

有着这样的革命情谊大概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吧，陈生心里想。

五

“在想什么呢，菜都快被我吃光了。”方慧瞪了陈生一眼继续说道，下午去网吧开黑，SOLO输了送皮肤。

“好，完了晚上带你去一家饭店，味道绝对巴适。”陈生一脸自信。

这是一家老店，位置接近城郊路况也不好，陈生开车一个多小时才到。店里的装修相当普通甚至可以说简陋，方慧纳闷他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家店来。陈生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并未理会，径直向老板点了菜。

片刻，菜上齐了。闻着味道，方慧情绪有一丝恍惚。陈生看在眼里，双手托腮狡黠地笑着，一副得意的样子。

“有张孃的味道。”方慧抬头，眼睛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张孃去世后很久都没吃到过这样味道的肉末茄子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啜泣。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家店的。”陈生递过纸巾，“你也别难过了，这年头情侣分手跟得感冒一样正常，况且现在离婚率那么高……”他其实是想安慰她，但话说出口却变了味。“让我说钟瑞那小子除了成绩好点外长得像南柱赫也没什么优点……”“有时候生活比八点档言情剧还狗血，说不定我们走出这家店就看见那臭小子抱着玫瑰花等着你呢……”

方慧放下筷子，突然一脸正经地看着陈生：“其实他真正爱的是你。”

六

陈生口中的酒差点全喷出来。方慧却突然大笑：“开个玩笑啦，不过这才是现在的狗血剧应有的剧情，好了别废话了，是兄弟就喝酒……喝……”

陈生送了她一个白眼。看着方慧放肆地大笑，他依稀回忆起曾经穿着蓝白校服的旧时光，那群一脸稚气的少年曾经也是这样不顾旁人地恣意嬉笑，如今却都各自天涯，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踽踽而行。他突然觉得豆瓣上的一句话此刻很应景——热爱正当年，青葱已做汤。

“所以最近很火的那个帖子<喜欢我十九年的男孩就要结婚了>其实是你写的对吧。”陈生一边倒酒打趣。

方慧回了一个白眼：“姐才没有沦落到需要和你抢饭碗的地步。”

“……”

结了帐走出店里，月光下没有钟瑞也没有玫瑰花，生活终究不是言情剧。只有一只流浪猫在路灯下“喵——喵——”地叫着。方慧买了火腿肠来喂猫，她的侧脸在路灯泛黄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温柔。

“陈生”方慧叫他，却没有回头，仍然在低头喂猫。“我和钟瑞彻底画上句号了。”她抬头看着远方说道，不过的确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经过这些年我也释然了，奥黛丽赫本不是也说过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是费雯丽——说的”陈生扶着额头。

方慧收回目光，咧嘴一笑。那一刻陈生仿佛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大大咧咧的孩子王，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依然未改。

你看，这座城市依然按照她的轨道前行，或快或慢地踏着节奏一路高歌。高考结束的学生仍是一批接着一批，社区楼下广场舞大妈们每天准时开跳，都市的红男绿女也都在为各自的生活而奔波，时间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而驻足停留。

是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陈生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