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设计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20-03-06 16:53 被阅读0次

    文| 白蕾拉

    啊,好无趣啊,了无生趣的日常啊。

    这么念叨着的艺术系学生睿冕双手插着口袋,脸上和脖子上沾着一点儿画室里的油彩,看起来吊儿郎当,却十足是个毕业不了的“老前辈”。

    这个午后又是休课,毕业设计的构思远在天涯海角,临近的公园离隅田川仅仅一条铁道之隔,在灰蒙蒙的蓝天面板上,睿冕觉得指尖比划的晴空塔就像是拼贴画一样粘在那里,就连樱树上初绽的染井吉野都是那么地失真。这么看来,我的设计才是真实呢。

    他想着,又加快速度连走了几步,步伐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一个艺术系的学生,反而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不良青年,刚刚从柏青哥游戏厅里晃荡出来。说起来,也许他的家族就有这样的基因吧。

    睿冕想起了昨晚在学生寮接到母亲的日常电话,依然无不抱怨地反复说着这些陈年旧事:“那个女人,又叫着要涨月钱了。”

    “说什么呐,妈妈,现在世道这么不好,她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好猖狂呀!”睿冕心不在焉地说,还是一手插在后袋里,一只脚在地板上摩挲着,这双白袜子显然已经灰蒙蒙一片了。

    “只知道要钱要钱,也不带孩子回家看看。”母亲怨恨地说。

    “不就是那种女人吗,以后说不准哪天,又勾搭上什么别的男人,孩子带腻了,就把孩子一扔给你们就远走高飞了。”

    “唉……谁叫你弟弟不争气,关在劳改所里像个死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母亲啜泣起来。睿冕觉得母亲不提自己总是就不了业真是万幸。

    “唉,您就别说了,他要是在外面,只会闯祸,更不省心!”

    睿冕挂了电话,心里却波澜不惊,楼下三年级的学弟们组了一个登山小组,还顺便联谊,正热烈讨论着要带短大的女生一起驾车去长野山里,还说要不就去轻井泽。怎么,谁有别墅吗?有的话,那倒是不错呀。

    也有人前阵子来问睿冕:“怎么样,老大哥,也去玩玩嘛。”

    睿冕便说:“玩什么呀,要做毕业设计,再不毕业,就干脆直接回老家继承破店拉倒了。”

    大家就不再邀请他,反正他也没有女人缘,也不会照顾人,最可悲的是他没有钱。没有钱就意味着总是在这种活动里混吃混喝,以前睿冕老这么干,到处都有他的身影,既没有给后辈们一些实用的大学生活建议,也没有实质性地交上真正的朋友,就是吃喝玩乐,总少不了他。大一新人过了一两年就自然和他疏远了,现在的睿冕,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吧。

    这么想着的他,人还是走到了隅田川,从热闹的浅草转到这种曾经人声鼎沸、歌舞升平,如今却像普通小区健身设施的地方,难免有一种华丽唯美转为庸俗落魄的失意感。

    睿冕在那株他还算蛮喜欢的垂枝樱下的公厕里走出来,一脚便踢到了个什么塑料球之类的东西。他便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孩玩的扭蛋机里的玩意儿。

    再看看,又具体说不上是什么,是女儿节的什么人偶吗?模样倒是挺可爱的,一寸大的人偶长着雪白的圆脸,身着神社巫女的那种红白相间的裙子,头发高高地梳成三个圆圈形状的发髻,胸口是薄荷色的蝴蝶结和传统的铃铛,底座上写着三个字“菊理媛命”。

    “啥玩意儿。”嘴里这么嘀咕着,我们的前辈睿冕还是喜滋滋地把这个可爱的扭蛋人偶塞进了兜里。此刻,垂枝樱上稀稀落落的早樱在一阵河面低抚过来的春风里,落了一细串儿到地上。

    不知是风里还是樱木里,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咯咯笑声,还带着一阵阵的回响。

    次日下雨,雕塑课上完了以后,助教把睿冕拉到一边问他:“下周就要交毕业设计的草案了,我其他人都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你。睿冕君啊,这是第三年了,你难道还想站在学园祭的摊子边,混到不知是哪的社团里,举着小广告欢迎新人吗?”

    “对对对,我是得好好想想了。”睿冕缩在口袋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抠着那个扭蛋人偶。

    回来雨势更大了,睿冕哪儿都不打算去了。刚一踏进学生寮的玄关,就有人喊着:“是睿冕大哥吗?你赶紧给你家里去个电话吧!”

    听起来有点紧急的样子。

    哗啦哗啦,哪有早春的雨下成仲夏午后的雷雨那般霸道又急迫的?一阵阵眩晕的风又交缠在空气里,仔细闻起来,都是泥土的腥味。最后,睿冕的眼前也随着这样的光景,骤然变得灰暗了。

    父亲病倒了,是中风。店铺不能再正常运转了,弟弟出狱的时间遥不可及,那个为弟弟生了个儿子的女人继续纠缠着问父母要钱,而我,睿冕想,不能毕业的我,在这里的吃喝住宿,钱都是问家里要的。

    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非毕业不可了。睿冕想着,不知不觉,自己又懒懒地横躺了下来,天气意外地寒冷,他拧开暖炉,可是一下子又把暖炉关了,接下来的电费都要付不起了,还用什么暖炉?雨似乎把窗户都蒙黑了。

    他手里却握着这个所谓的“菊理媛命”。他把人偶放在灯光下照了照,转了一圈,觉得它好像在说话,那声音,就像是在虚空里的回音:“不如做个雕塑吧。”

    唔,菊理媛命,来自《古事记》,不用太多的神话故事做背景介绍,完全可可以做成一个精致的石膏雕塑,然后什么颜色都不需要,也不要画上五官,一切都用轮廓来展示。

    都没有去写什么文字案,睿冕就即刻在图纸上画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十足的疯人,突然到了发作的临界点。是的,是芥川龙之介《地狱变》里的画师良秀,如今我睿冕便入疯人道。

    春日里的雨和春日里的樱没日没夜地交缠出现,就如同一对凄美的恩怨恋人。老前辈睿冕的窗户已经几周没有开了,等到雨霁花落的阳光下,才铿的一声,这两扇破落的学生寮木窗,就像展翅一样打开了。

    瞬间,阳光把疯人屋子里的污秽都一扫而空,食物残渣的酸臭,石材粉尘的呛味,甚至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梅雨霉味和汗酸臭,都混合在一起,蒸发了。没有五官,没有轮廓的大石膏雕塑赫然在目。也许是阳光太好了,这样的疯人作品反而显得平淡而死板,而那个疯人,则像死了一样侧卧在地板上,埋在工具里,用可以调整高低的圆凳遮住太阳,把疲惫如死灰的脸卡在椅子脚下,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到了夜里,睿冕才饿得醒过来,他狠狠地搓着脸,外面路灯下的樱树和灯光一起形成了澄粉色的无形穹顶,笼罩着安静的学生寮。

    “哇!”睿冕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这个足足有一人高的石膏雕塑,居然倒立起来,头朝地,脚朝天的那种倒立。当然,它作为放大轮廓版的“菊理媛命”人偶,本质上也没有脚。睿冕在她裙子下面做了一个立方体的底座,上面还刻了四个字“菊理媛命”。

    可是现在它不科学地倒立着,立方体底座早已消失不见,小小的白色脚踝露出厚厚的石膏裙裾。倒立的三个发髻纹丝不动,柔和的面部像水印一样显出了围棋大小的明眸,那小小的嘴巴张开来,露出深邃不可见的口腔,那里随着回响一般的声音,飘出馥郁的香氛:“谢谢你,睿冕君。吻我,睿冕君。”

    “别开玩笑了。”睿冕冷笑了一声,一边用力捶着自己的脑门,一边晃着站不稳的身体夺门而出。

    可是,次日,后日,每日,她都倒立着,而且无法预测她会出现在房间的哪个位置。有时是直接用颠倒的脸贴着睡眼惺忪的睿冕的脸,睿冕感受到了女人的温度。

    睿冕也不再觉得奇怪了,只是这样的怪物,一定不能作为毕业设计交上去了。无论如何,我还是有时间有能力再雕刻一个的吧。睿冕不免自负地想着。

    于是他又一次振奋精神,准备好材料,端坐着准备着下一个作品的诞生。不就是依样画葫芦吗?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又开始作业。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手指僵住了,就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样,脑子里也逐渐一片空白……他身上的疯子画师良秀,已经抛弃他而去了。

    “呵呵呵,呵呵呵,”那个颠倒的菊理媛命在屋子里绕着圈子,欢笑声就像反复跳跃在山涧旷野里一样,“我是独一无二的,只为你而在的呀。”

    “那我就把你交上去,给教授看看我内心的黑暗。”睿冕赌气着说,口吻好像在咒骂着谁。

    “你的内心并没有黑暗啊。”菊理媛露出好奇又纯真的眼神。

    “我们家都是混混和废柴,弟弟现在卡在劳改所里,而我呢,虽然说是上了艺大,不也足足卡在这里七年了吗?”

    “是你不想离开吧,不想毕业的睿冕君。”菊理媛命笑了,“睿冕君,人都是怯懦的,都是不敢面对现实的,不只有你。”菊理媛命的裙裾已经不在是石膏,它随着引力落下来,露出她白色闪光的双腿。

    “你是美的,绝美的。”睿冕不由地凑近身去,用自己雕匠粗糙不堪的指尖触碰着这双腿的主人。

    睿冕在深夜的便利店等待着什么,他重新穿起了便利店蓝绿条纹相间的工作服。深夜的便利店空无一人,日光灯很温暖,已经几乎卖空的关东煮散发着清冷的热气。保温箱里只剩下一枚干瘪的可乐饼,而烤架上更是黑乎乎地布满了焦炭。

    睿冕在收银柜边放了一本沙祖特的《实用雕塑技法》,为了抵抗凌晨的困倦,他不时地偷看上几眼专业书,给自己醒醒神。这个月的饭钱,不知道能不能靠打夜工挣出来,因为母亲已经不够钱给他了。

    正当睿冕看着那些雕塑作品,看得视线模糊之时,便利店进口的音乐响了,进来一名穿着黑色夹克,带着贝雷帽,口罩和墨镜的女子。以睿冕的常识来看,多半是电视艺人或者是知名人士,才会如此打扮。

    她走进杂志栏,浏览了一下本周的八卦周刊,拿起了一两本,认真地翻阅着,然后,有些如释重负地走到冰柜,先是停下来取下口罩,调整了一下,随后拿了一杯哈根达斯,又取了一瓶麒麟冰结,最后才来结账。

    睿冕虽然是个无所事事的留级大学生,但对电视明星还是颇为了解,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还蛮欣赏的单元剧演员,形象一直是清纯类型的,演过一些晨间剧。不过,睿冕没有任何见到喜欢的明星的表现,他微笑着给她结单,温柔地说着:“辛苦了。”

    女演员也微微笑了,至少睿冕觉得口罩下的她在笑,然后她也轻轻地回了一句:“你也是,辛苦了。”

    目送着她走出便利店门以后,睿冕一直没有转移过目光。所以,他看到了那个从阴影里突然窜出来的黑影,看到了来不及求救和叫喊的女演员倏忽即逝的惊恐眼神。

    已经不在我的店里了,这是睿冕的条件反射。我们家都是不争气的孩子,不是混混就是废柴,这也是睿冕的条件反射。

    可是尽管如此,等睿冕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便利店里了。偷偷藏起来看的那本书已经被带到地上,书页在穿堂风里哗哗地翻过。他的视线变得那么地低,那么地矮,矮到自己好像只能看到地面上的东西。比如台阶缝隙里的脏污,比如垃圾桶边的玻璃纸,比如那个女演员的靴子鞋跟。

    睿冕的双手叠在自己的腹部右侧,然后他看到了另一双雪白的手,也叠了上来,她红色的指甲和另外一种更为深沉的红色融化到了一起。而耳边,除了被卡住的便利店移门反复响起的音乐声,以及匆忙跑走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我他妈的真是个傻子,我要毕业了呀。睿冕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别无选择,只能再把沾满鲜血的双手叠在女演员娇嫩的手背上,他让自己喜欢的女演员直接接触他身体上的黑洞,他觉得,至少这一瞬间,居然还挺幸福的。

    睿冕醒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低头也看不到伤口,只有一层一层厚厚的纱布绷带,没有什么痛感。护士问他要不要联系家人的时候,睿冕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事的。”于是把同住的学弟的联系方式给了护士。

    护士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偷偷地告诉睿冕:“没有家人在身边也没关系,这几天,她可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你啊,我们医院的男医生都羡慕死你了!”

    “是吗?”睿冕把视线转移到病房的窗台上,阳光下的那一瓶娇艳欲滴的双头百合搭配着双色洋牡丹,上面精致的卡片上还写着那位女演员的名字。

    “谢谢你,你有任何困难,任何时间都可以找我的经纪人。”

    这多好啊,毕业了我就去找她介绍电视台的美工工作给我,她一定义不容辞。睿冕瞬间觉得身心舒展,觉得一切都明亮了起来,一切都美好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要交毕业设计的前夜,睿冕长久地亲吻着他的作品,那个倒立着的“菊理媛命”,亲吻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他搂着她,问:“你明天会一百八十度转回来吗?回归底座的那样,做一个正常的雕塑。”

    “这是当然的。”她自信满满地回答。

    “啊哈哈,我真是疯得不浅啊。”睿冕想着,索性疯就疯吧,也没什么,还有什么疯狂的事儿我没经历过啊。

    菊理媛命这时才一本正经地对睿冕说:“你呀,毕业典礼过后记得要再来见我一面啊,我那时会在学校艺术室被展览一段时间的,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来,切记切记。”

    “毕业典礼我邀请了妈妈,她能一起来参观你吗?我的作品。”睿冕问。

    “让她看看我吧。”菊理媛命笑着说,这时,她已经开始用力地转过身子,一百八十度,然后,菊理媛命变回了睿冕最初创作她时的样子,重新恢复了石膏的质地,重新拥有了底座,底座上当然还留着睿冕给刻上的四个字——“菊理媛命”。

    毕业典礼的最后一幕,也是最后一张毕业证书,颁发给了睿冕。当睿冕的名字被喊起的时候,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站起身来,紧张地朝着四周看了一圈,居然还举起右手行了一个警察的敬礼,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老前辈啊,终于毕业了,恭喜!恭喜!”场内陆续有学弟们开始大声地祝贺睿冕。

    睿冕站在礼堂讲台的中央,完全看不到台下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什么,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仿佛那鼓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全部都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最后,满面春风的睿冕来到了母亲身边,他说:“妈妈,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毕业设计展吧,里面有我最满意的一件雕塑作品。”

    当他们母子俩站在那件作品面前时,展厅好像突然空无一人了,只剩下睿冕,母亲和菊理媛命。

    菊理媛命又颠倒过来,对着母亲说:“是时候告诉睿冕君了。”

    母亲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般地说:“是的,是时候了。”

    “啊?难道妈妈也看得到颠倒过来,会说话的菊理媛命?”睿冕惊诧不已地问。

    “菊理媛命是神呀,是续命的神。”母亲虔诚地望着菊理媛命。

    而那可爱的雕像又说话了:“睿冕君,你其实在那天就已经死了。你为了救那位女演员,被跟踪狂刺了一刀,是致命的伤,失血过多,没能把你救回来。可是呀,睿冕君遇到了我……”

    睿冕愣住了,他的视野逐渐变幻了,他仿佛坐上了一座太空飞艇,在某个不知名的星球 ,恍若是土星光环上那样缓慢地绕着圈子。而颠倒的菊理媛命不再是那个雕像,而是一个脸蛋粉扑扑的女娃娃。她就在星球的中央,身后黑色的宇宙里,流星一刻不停地闪烁划过,美轮美奂。

    “睿冕君,我是掌管缘分,生死的巫女之神,我的名字你也知道,是菊理媛命。睿冕君哟,我愿意无偿借给你一个月的生命,这样,你就可以把你的毕业设计交出去,你最终可以大学毕业了。你不再是一无所成而死掉的废柴了。”

    “真的可以这样吗?”

    “是的,睿冕君,你妈妈也知道了。谢谢你,睿冕君,你的一生并不是一无所成的。”

    “再见了,睿冕君。”

    睿冕想起来了,也想起来,为什么在那天便利店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自己那样地哭着哭着,哭到幸福感满溢。现在的他,逐渐觉得身体开始变轻,就好像自己是春风里的风筝,越飞越高。而母亲饱含热泪的双眼,停留在陆地,停留在校园的一角,停留在像豆腐干一样密密麻麻城市的交叉点。

    快速流动的云层把城市这个岛屿给蒙上了一层纱布,东京铁塔的红色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然后睿冕的视线里就是一种安定,静谧的纯白了。

    这天以后他们才火化了冷冻着的睿冕的遗体。而他的毕业设计则被决定长期留在艺大的固定展厅,作为校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之一,接受一期又一期的新人的观摩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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