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青山镇刚刚苏醒。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
柱子将铺子的门板搬开,便坐在里面,听着小贩的吆喝声,看着不时从门口经过挑着担子的行人。
这是个远离城市的小镇,生活节奏慢到让人只能在季节变换的时候才能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柱子本来也想走出镇子,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高考失利后,阿爹便要他来这中药铺看店。一开始他还不愿,可是一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慢悠悠的生活,再也不想离开了。
“过几年,我娶个媳妇儿,再生个娃儿。等娃儿大了,就把店子传给他。我呢,就和我老婆天天打麻将。”柱子吃着从路过小贩的担子上买来的豆腐脑,这样想着。他早就不羡慕那些考上大学,去到大城市的同学了。一个个看似光鲜,其实为了买个房子都窘迫地不能喘气。右边街上的阿标,为了在城市买个不到80平米的房子,他父母掏空了积蓄,还把几间祖传的老房子都卖了。“连祖宗都不要咯。”常常来店里聊天的老人家,说起阿标家里,最后总是这么总结的。
小镇没有什么娱乐。大家没事的时候,喜欢聚在一起聊天。柱子这个中药铺还算宽敞,他们家人缘也好,所以许多人在无事的时候喜欢来他店里坐坐。这里俨然就是他们镇上的一个小小的新闻发布中心。当然,聊天的内容并不限于各种鸡毛蒜皮的新闻,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怪力乱神的故事。所以柱子很喜欢听他们聊天。
镇子不大,谈资也有限。于是,镇上一些与众不同的人便往往成为谈论的中心。人们在谈论中往往夹杂着敬佩或者鄙夷。等到日暮时分,便会散去,留下一地的瓜子壳。
老张,便是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之一。
老张的大名已经无人知晓,大家都叫他张孝子或者哭丧张。柱子觉得无论是张孝子或者哭丧张都带着一些不太尊重的意味,所以坚持喊他老张。老张也很领情,柱子喊他“老张”的时候,便报以微笑。
老张的职业不算很光彩,甚至带着晦气。他是一个职业哭丧者。就是因为这个职业,才被人叫做张孝子或哭丧张。所谓职业哭丧者,便是受雇于有了白事的人家,替人哭丧赚钱的人。一开始,只有那些人丁单薄或者直接没有男丁的家庭,为防止往生者黄泉路上太过凄凉,才会请哭丧者前来。后来,慢慢演变成一种风俗——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只要有了白事,必须要请哭丧者领哭。
哭丧报酬不菲,几年时间,老张便靠这职业盖起了小楼。然而,也因为这职业,没有姑娘肯嫁。快四十岁了,老张还是光棍一条。
镇上从事哭丧事业的,不止老张一人。但是论起哭丧这个职业来,人人说他是第一。
其他哭丧者,只顾着嚎啕。看着伤心欲绝,实际一点眼泪也没有。
老张却不是这样。他往往会在丧礼前两个小时赶到死者家中,仔细询问死者生平事迹。待到丧礼开始,他一面哭,一面讲述死者生前的艰辛和得意之事。而且,何处该停,何处该哽咽,何处该嚎啕,拿捏地恰到好处。经他引导,死者亲属无不为之动容,涕泪交加。就连镇上有名的不孝子,听他哭了一场,想起死去母亲的种种,竟然哭得在地上打滚。
老张这个职业很费嗓子。所以他时时来柱子店里买些胖大海和甘草之类的。往往他一来,坐在店里的人们便开始调侃他。
“张孝子,你该不会是刘家老太太的私生子吧?他亲儿子也没有你哭的伤心呐。”有人会笑着问道,故意把“私生子”三个字说地重重地。
“别,别拿死人开玩笑。死者为大!”老张往往会这么回答。
“哎哟,你们都搞错了。张孝子分明是李老爷子的种!你们看,张孝子的额头和他多像。李老爷子死的时候,张孝子哭地人都软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又一个人高喊道。
老张便脸色铁青,闭口不言,拿起包好的药材便走。人们往往便哄笑着叫道:“孝子慢走!”
小镇里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生活太过平淡无聊,有个可以调笑的人物,便不肯放过了。
然而,老张已经许久没有来柱子的中药铺了。
“老张怎么许久没有来啊?”柱子问在店里闲坐的人。
“他怎么会来?他那孝子的金字招牌砸了。”有人说道。
“怎么会?他不是我们镇子排第一的吗?”柱子问道。
“他娘死了,他竟然哭不出来。”那人说道:“自己亲娘死了都哭不出来的孝子,谁家还会请他?”
然后,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柱子知道了原委。
老张的娘患病多年,坏了脑子,呆呆傻傻地,不认得人也不记得事儿。好几次跑出去,说是要找儿子。可老张站在她面前,她又不认得。幸好镇子不大,大家互相之间也认识。所以每次老太太走丢,不是被老张找到便是被人送了回去。折腾了几次之后,老张怕老太太出意外,没活儿的时候便待在家里陪着她。如果要出门,老张便把大门反锁了。这样过了几年,倒也没出岔子。
三个月前,老张又接了个活儿。这次人家催的紧,他出门也急,竟然忘记把大门反锁了。等他回到家里,老太太不见了。老张很是焦急,四处寻找。终于在第二天,在一片萝卜地里找到了已经断气的老太太。
“三个月前,可是腊月啊。白天都冷得厉害。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在外面冻了一夜,哪里还有命哦。”罗老头摇头叹气。
“听说,老太太手里还抓住一颗萝卜?”有个年轻人插嘴问道。
“哎哟,老太太是要把萝卜给老张吃的。老张最爱吃萝卜了。老太太虽然不记得老张了,可她还记得自己儿子爱吃萝卜啊。唉,可怜哪。”徐大婶揉了揉眼睛。
那天,老张抱着老太太的尸体,在地里坐了大半天。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嘶哑地呼噜声,却没有哭声。眼睛都红了,却没有眼泪。
出殡的时候,老张端着老太太的照片,面无表情。他没有叙说老太太的生平事迹,没有嚎啕,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张孝子这么不孝啊,自己亲娘也不哭一声。”有人说道。
“你懂啥子?他是为别人家的白事哭的太多了,眼泪哭干了。”罗老头说。
“我说他是怪自己没有锁好门,伤心过头,所以哭不出来了。”徐大婶说道。
“不管怎么说,张孝子再也不能做孝子咯。”罗老头总结道。大家齐声叹气,又点头赞同。
看来老张不会再来了吧。柱子叹了口气,把包好的胖大海和甘草放回屉子。这是上回老张托人来预订的,说是过几天便来拿。
天渐渐暗了,店里的人们也渐渐散去。远远近近的房子之间,升起一道道炊烟。
“唉,老张真是可怜。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啊。”柱子这么想着,慢慢地合上最后一块门板。
天边,一片火烧云正红地灿烂。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仍有许多人来柱子这里聊天。然而,柱子没有再见到过老张。
有人说老张去了大城市,从此灯红酒绿。也有人说老张出了家,从此青灯古佛。
“不管怎么说,张孝子都不再是孝子了。”罗老头喝了一口茶,又一次下了结论。于是话题便转到了别处。
“过不了多久,大家便会忘记老张吧。”柱子一边想着,一边擦着桌子。
桌子没有擦完,柱子便不再想着老张的事情了。他竖着耳朵,听着店里的人们讲着“丁大小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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