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蜻蜓
洁净的天空,开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雪花簌簌落在脸上,凉凉的,如冬日中一个轻轻的吻。
一大早,这个南方的小城,像披上了一层轻薄白纱的姑娘,在静谧的世界里,暗自微笑,露出清扬的眉梢。
梅梅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如调皮的小猫,猛然钻进她的身子。想来,距她上次这样看雪,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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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第一次见雪,是在她七岁那年。
那是她第一次去外婆家,妈妈带着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
外婆的家在北方的一个小城,这一南一北,被一条壮阔的黄河隔开,隔开的不止是岁月,还有丝丝相连的情感。
外婆接过妈妈手中的皮包,直直地向前走去,妈妈不紧不慢地跟着,低着头,不说话。这种母子相见即针锋相对的场景,让跟在身后的梅梅不知所措。
如果南方的风,是一个姑娘,那北方的风,就是一匹恶狼。梅梅捂着胳膊,单薄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
外婆的家,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院子里,两棵石榴树光秃秃地靠墙站立着,像被剥取了生命,被世人遗忘了。
晚饭后,她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阵阵寒风拍打着窗户。屋子里没有暖气,她从未受过如此冷的天气,不由得蜷缩起身体。
隐隐约约,她听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外婆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听不清说得什么,只是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妈妈轻轻的抽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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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欢舞地吹着,吹散了云朵,吹固了山河,吹眠了大地,吹来了白雪。一夜之间,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第一次见到大雪的梅梅,内心一阵狂跳。
梅梅打着颤,从外婆手中接过一个热乎乎的红薯,边吹着,边悄悄盯着外婆,这是一个如冰雪般冷清的女人,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严肃的表情,看起来那么不好亲近。
红薯很烫,糯糯的甜蜜刺激着她敏感的味蕾,她哈出一口热气,白色的气体在眼前缓缓上升,在玻璃窗上凝聚成滴滴水珠。这一片雾蒙蒙的世界,让梅梅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满足。
人站在雪中的时候,感觉自己特别像童话里公主。梅梅就那样立在院子里,任雪花轻轻打在自己的肩上,任它精灵一般在手心里翻几个滚,就消失不见。像天空中的飞机云,像枝头上的百灵鸟,都会消失一样。
可能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难以长存。
脚冻僵了,梅梅就踩着自己的脚印到处走来走去,抓一把埋到脚踝的雪,洒向前方,看它被风托着,飘了好远。走得久了,身子上竟生出一股暖意来。
在屋后空旷的地方,一个人影静静地蹲在那里,梅梅走近,呆呆地看着一个男孩,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她走上前,看到一只银白色的鸽子,正在他的手中左右伸着头,发出低沉的咕咕声。男孩抬起头看着她,咧开嘴,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嘴巴。
他向她举起了双手,她蹲下来,看他憨憨的笑,眸子里,有雪一般亮晶晶,闪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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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冻僵了,飞不起来了。”男孩对她说。
“它可能太饿了吧。”她的手轻轻滑过它的羽毛,感觉到它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
男孩把鸽子送到她的手上,让她帮助照看一下,自己便跑远了。不一会儿,就见他手里握了一把米粒,跑来了。
他把双手推到鸽子前,鸽子精神地抖了抖头上的羽毛,便伸长嘴巴啄着吃了起来。
“真的是饿了呢,来,你也喂。”男孩一边把鸽子抱进自己的怀里,一边把米粒放进梅梅的手里。
那鸽子啄到手心的感觉,就像是谁在搔自己的手心一样,酥酥的,痒痒的,梅梅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
时间走得很慢,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放它走吗?”男孩不舍地说。
“它飞走了,就不认识我们了。”
“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好啊。那就叫它‘枝头’吧。”
“枝头,枝头,好听。”男孩又咧着嘴笑了。
鸽子在雪地里抖动着翅膀,来回跳着,雪地上印出它碎碎的脚印,不一会儿就飞走了。
大雪断断续续地下着,那几日,她每天都会溜出去,和男孩一起在屋后堆雪人。身体冷时,男孩会拉着她的手,飞快地上下搓动着,边搓边跳,一不小心,还会一同栽进雪堆里,神奇的是,她真的不觉得冷了。
离开时,她低着头对他说:“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
他咧了下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他突然一抬脚,在她的额头落上一个吻。
他说:“亲了,就不会忘了。”
很快,她随母亲回到了自己的家,走得很急,她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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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每个人青春的主干上,都有着一样枯燥无味的枝枝叶叶。十年过去了,她随着妈妈由一个家搬入了另一个家,由一所学校,换入了另一个学校。
身边的一切都飞速变化着,人流攒动,熟悉的味道却越来越少。她不想回那个家,她也不喜欢那个在课堂上,老点她名字的班主任,她讨厌上课下课,总是在吃零食的胖同桌,她讨厌自己那一身肥大的蓝白校服。
就像心头一直隐着一团火,慢慢地烧掉了所有的稚气单纯与华丽幻想,最后只剩下一片烧焦了的黑土地,在茵茵地冒着热气。那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那一年,她没有在家过年,一个人来到了外婆家。外婆来车站接她,固执地夺下她肩上书包,拉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回家。
外婆的银发整齐地盘在头顶上,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依然严肃,只是眼睛好像坏了,时不时要拿手绢擦一下。
到了家门口时,她看见路边立着一个男孩,那男孩咧着嘴笑时,眼睛里,有雪一般明晃晃亮晶晶的光。
他提着一盒礼品,在外婆的招呼下一同进了家门。那是他在外地上学时带回的糕点,他拿来送给外婆的。梅梅拿起一块放入嘴里,淡淡的甜里有茉莉的清香,她没有嚼,任这淡淡的味道融入这心口,浸入这血液。
寒假很长,天却异常干燥。她经常在门外看见他,他只对她点点头,咧嘴一笑,寒暄一下。这世间的感情大概都是,初见倾心,再见寒心。想到这,她的心不禁凉了一下。
年关过了,开学的日子将近。新年的雪却飘飘扬扬落满了大地。她走出去,想在这漫天大雪里再见他一面,和他说声再见。
空阔的雪地里,他正弯着腰,两只手拍拍打打地堆着雪人。她走近,看着他额头有细细的汗,手却冻得通红。她抬起手,突然想握着他的手,像记忆中那样上下搓着,却使终也没敢上前。
她就那样静静看他堆好一个雪人,听他说:“这个雪人是送给你的礼物。”她的眼睛突然热了。
临走,他送了她一个大红色的围巾,憨笑着说,第一次给女孩买礼物,不知道该买什么。她却听得感动起来,在漫天大雪里,飞快地吻上他的唇,对他说:“这,是还你的礼物。”
开学了,学校里的樱花满树地盛开着,梅梅嗅着空气中的花香,感觉像是处在一个全新的天地里。
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淋过满园的樱花雨,走过热情的太阳浴,高考便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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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再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的背已经弯了,拄着拐走路,听不到脚步声。
她拉着梅梅的手,话也多了起来。说妈妈的往事,说妈妈太倔,这辈子,因为倔而受尽了委屈。
或许,天空中真的有一双大手,无形地控制着人们的命运。
如果当初不是妈妈一意孤行,执意要嫁给爸爸,她的生活,或许不会这么颠沛流离。
如果爸爸没有隐瞒自己的病情,欺骗了妈妈的一片真情,或许他的生活,也可以平平静静,豁然一生。
如果妈妈肯低下头向外婆认错,或许在最困难的时候,就能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果外婆早一些原谅妈妈的过错,或许妈妈就不会断然嫁给另一个男人,再一次离母亲远去。
如果……。
可是,这世间哪有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是自己的亲手错过,都是我们向自己的世界里,洒下的那一场大雪,以为是一场浪漫的故事,却不曾想,只是一场滑稽的过往。
梅梅伫立窗前,望着那一场凄凉的雪景,想起在她的睡梦中,那个男孩憨厚地咧着嘴笑,眼睛里,就像下雪了一样。
当她终于可以来奔赴这一场美梦时,却发现男孩不知何时已退了学,如今娇妻在怀,沧海桑田。
门外的树梢上,盘旋飞过一群鸽子,不知道哪一只是“枝头”。有了名字,还是会忘的,果然,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难以长存。
她的眼泪落下来,耳边响起在雪地里听到那句:亲了,就不会忘了。以至于,以后的每次,她一看见雪,就好想和谁亲一下。
“下雪了,要接吻吗?”她说。
“什么?”外婆侧着头问她。
“下雪了,要亲一下吗?”
“啊?”
她回头看着外婆,看着这个小巧精致的女人,突然鼻子一酸。
她拉着外婆走出屋子,把围巾套在外婆的脖子上,看鹅毛般的雪花轻轻覆在她的肩上,在那火红围巾的映衬下,她仿佛看到了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低着头,闭着眼,在外婆茫然的表情中,亲了上去。她分明感觉到脸上的热乎乎一片眼泪,不知是她的,还是外婆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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