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事斯语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在一所乡村小学读书。教我语文的是一位姓王的男老师，五十多岁，瘦削的脸庞总是带着笑意，高高的个子，走起路来仿佛跳跃般地左右摇晃——小小的我总觉得那是快乐多的身体装不下了，才带动着整个人跟着跳起来。他写的字也让人一看就能感受到他的快乐：每个字都遒劲有力，提笔收顿之间，带着他的行事作风。

        那个时候，“课外书”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是个陌生的词语，所以当王老师在学校挂出一块大黑板，写上公告说，能做对他出的题目的同学可以得到一本课外书的奖励时，大家都觉得好稀奇。记得第一次的题目是猜谜语，黑板挂出小半天了，都没有人猜到谜底。渐渐的，课间挤在黑板前的同学越来越少了。小个子的我凑过去，看了谜面，居然想到了答案，欢天喜地到办公室找王老师。王老师听完我的回答，瘦瘦的脸上条条的皱纹立刻变成了一朵盛开的鲜花的朵朵花瓣。他把声音提高了N度，向所有的老师宣布，这个小丫头灵着呢！下午上课的时候，王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给我一本《小学生必读》。后来，我攒了好多本《小学生必读》，因为是老师给的奖品，格外珍惜，每一本都看了一遍又一遍。如果说我是一个有阅读习惯的人，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王老师想方设法地培养了我的读书习惯，让我爱上阅读。

        记得小学毕业前的植树节，学校里栽了好多柳树苗。一天早上，我一到学校就看见很多同学围着一颗新栽的柳树看着说着。好奇心驱使，我赶紧跑过去，仰着头朝上看。不知道谁在后面碰了我一下，我朝前倾了一下身子，柳树居然断了！这下可炸了锅，大家一边指着我说是我把柳树撞断了，一边来拉扯我要把我送到老师的办公室。我吓坏了，大脑一片空白，任由他们摆布。老师们都还没有来，办公室的门锁着，等了很久，失去耐心的同学们都走了，我悄悄地回到教室。上课前，王老师怒气冲冲地进了教室，他站在讲台上，涨红了脸，因为生气，声音有些发抖：“谁把小树弄断的？自己来承认！这事肯定是你们中的谁干的，低年级的孩子根本够不着。我在办公室等着这个诚实的同学。”说完，王老师又愤然离开了。他一走，我就哇哇大哭起来，内心充满了自责——怎么能惹我敬爱的王老师生气呢？同学们也围拢过来，问我怎么办。我擦干眼泪，来到办公室。虽然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委屈和害怕，但还是勇敢地向王老师承认，我就是那个折断了小树并逃跑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师当时因为难以置信而吃惊地张大了嘴的样子！好一会儿，王老师才缓过劲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长长呼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让我先回教室。大概是快放学的时候，王老师又来到教室，告诉大家，树不是我弄断的，因为我太矮小瘦弱，无论是攀折还是撞击，都是不可能弄断的。至于到底是谁做的坏事，他会继续追究。后面的事情，大约是不了了之的，但我依然很开朗，即使当时哭得稀里哗啦，但事后还是乐呵呵傻兮兮地跟同学一起疯闹。多年后，我自己当了老师才真切地感受到，王老师当年能克制住愤怒的情绪，理性地处理这件事，对一个孩子的健康成长有多重要。

        当时，学校有油印机，我们的试卷都是王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刻好然后油印出来的。每次看到他满手油污朝我们挥手说“要考试啦”，我都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个好成绩，这样才不枉王老师一场辛苦。那时候，下午放学很早，考完试，我和同学们都不急着回家，总是在教室或是办公室把王老师团团围住，等着他批改自己的试卷。我总是挤不过那些人高马大的同学，干脆就站在外围，听大家说话。后来，王老师知道我就站在外边，于是，每次改一两份试卷就会把我的试卷翻出来，喊我的名字并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到他身边。我的试卷老师批得很慢，正确的答题，他会很夸张地大肆表扬，说他就知道我能做出来；错误的答案，他也不急于打叉，而是用左手敲击着桌面，嘴里不住地“哎，这个题，你看，怎么会错呢？你仔细看看……”我便真的认真看起来，再告诉老师我的新答案。有时候对了，王老师又是一番表扬；错的时候，老师便给我细细讲解。尽管每次只考七八十分，但在乡村小学里算是考得好的了，特别是王老师为我批改试卷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很棒，犯了错也不可怕，反而有了更多的跟老师交流学习的机会。如今，当我面对学生，总能想起当年那个盲目自信的小女孩，也总是尽我所能欣赏每一个学生，在知识的传授、方法的引导方面以温和智慧的方式全力以赴。

        一学年的相处，点点滴滴，细细碎碎，每一件小事，回忆起来都是暖暖的。后来我升入初中，与王老师长久地分离了。二十年后，有一次单位体检，还有几项没有查，我因为挂念着一个班的学生大课间的安全，急匆匆地想赶回学校。在医院大门口，迎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满面红光，笑呵呵地冲我招手。原来是王老师！我很兴奋，跑过去，拥抱他。一问才知道，他也是来体检的，已经检查完了，很好。老师又问我的情况，当得知我要回学校时，，他赶紧把我从他身边推开，催我走，以后有时间再去看望他好好叙叙话。

        时间，对于宇宙来说，没有来处也没有尽头，可是，对于我亲爱的王老师来说，已经到了人生的终点。那一次医院偶遇是他第二次心脏搭桥手术后的复查。乐观的态度给了他的学生我多年的积极上进和快乐心情，却没有留住孱弱的老师。那年清明前，得知老师去世的消息，与老师相处的时光又倒转而来，我仿佛又回到从前，又偎在老师身边……跟一个小学同学联系，央他带我去老师墓前，想陪老师好好说说话。各种“但是”和忙碌，终是没有成行。虽然没有机会当面向老师倾诉，但每当我面对自己的学生，总觉得我就是当年的“王老师”的化身，努力地做着他当年对我们做过的事情。清明将至，又忍不住想念王老师，想起前段时间读到的“回虽不敏，请事斯语”，释然开悟，对老师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请事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