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邶风.绿衣》
这是我打算动笔写这套诗经,遇到的第二首悼亡词。
实际上,《绿衣》被认为是最早的悼亡词,对后世悼亡词影响深远。至于它与《葛生》哪一篇更早,我还没有看到我自己信服的资料。毕竟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不断有新的研究新的发现颠覆已知,这个再正常不过。就算是某种研究早存于世,我这一双眼睛一颗大脑,想在人文知识库里有缘遇到,也还是如佛经“盲龟浮木孔”。
一切世界设满中水,水上有板,而板有孔。有一盲龟,于百岁中,乃一举头。欲值于孔,斯亦甚难。
我譬如瞎眼的海龟,一百岁抬一次头,在茫茫水域中要恰好穿过一块有孔的木板。
如果解读经典,写写文字,也必须读过所有相关资料,算无遗策,那么再大的阅读量也是不够的。
而浮生有限,我决定不再因噎废食。写一点自己对经典的理解,于世事长河,无非沧海添一粟,蚍蜉撼大树。但对我自己的意义,却是一种生活感悟,片羽吉光。
一定会有新的感受,发生于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后。但我总不能一切都等到我计划好的“那一天”。
要做想做的事,就趁现在。未来,“活”于想象,过去,“活”于记忆,而现在,一天天过去的现在,才是人容易恍惚走神,轻易就混沌的“活着”。
这个感受,在我读到到悼亡词时,尤其鲜明。尤其是,我看到新闻里,前几天泰国普吉岛沉船,有四十余名同胞死于非命。
这几行字,我写起来容易,前几天,四十余名。但对那个沉船事件幸存的外公来说,这就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残酷的数数,七月五号,一家五口去其四,一人生还。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色的衣裳,是汝所缝,我思故人,俾(bǐ):使。訧(yóu):古同“尤”,过失,罪过。
为什么在悼亡的时候,要说“俾无尤”?为什么对着故人衣服,产生一种只有思念才能缓解的罪恶感?
心理学上有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碍障。]
[PTSD的核心症状有三组,即创伤性再体验症状、回避和麻木类症状、警觉性增高症状。]
这是客观的术语辞条。其实具体的情绪表现,就类似于人在面临重大疾病的感受,“拒绝、愤怒、挣扎、沮丧、接受”。
顺序可以打乱,但或多或少,都会经历。
面对至亲之人的突然死亡,人们会加多一条“罪恶感”。
人类文明进化到今天,我们还是没有发展出,从容面对死亡和意外的能力。我们会下意识总觉得,如果时间倒流,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如果我能早点意识到……那么,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所以,泰国意外事件里那个外公,一遍遍回忆他比老伴先跳了一步。本来打算先跳下船去,回身接住她,可是马上风涌浪翻,他再也来不及。他一边回忆,一边觉得,老伴最后一句话喊他先跳,总有怪他的意思。
他是不能原谅自己。男人在这种时候,会想很多办法,但意外却不会给他这点想办法的时间。他只好一遍遍逼着自己回到那个瞬间,因为他失去的东西,让他痛不欲生,异国美丽的水面,是他的恨海无边。
我们总在平凡的日子里,害怕平凡。琐碎重复的日子,我们过得倍感无聊,无知无觉。
直到意外比明天先走一步。我们才会明白,突然中断的所谓“平常”,早已蔓延到五脏六腑,一旦连根拔去,会摘心摘肝。
所以一定会有一个过程,人们会不太放过自己。忘记逝去的人,抹杀掉这个记忆,人们下不了手,它会让人感觉“对不起”。
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我没有过够,对不起亲爱,我不接受对你的遗忘,那是你留给我唯一可以触摸的东西,尽管这“记忆”,让我六神无主,心灵错位。我还是得留着它,“俾无尤”。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絺(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粗葛布,细葛布。我穿过棉麻之类的布衣,气温若稍微低一点,摸上去真的舒服无比。不同于丝衣,因为肌理太细腻了,反而觉得自己的手有点粗糙阻碍,如果洗了碗之后不打点润滑用品的话。丝织物不合日常。棉麻就不同,它们贴着人走。
最不忍看这一句,“凄其以风”。明明是摸上去凉且柔,却有孤清在指端手底,暗自生风,吹得人心里,一个一个空洞。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面对清欢享受,也如荆棘丛中过,热恼炉膛煮,视有不如无。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衣黄裳,上为衣,下为裳。穿件衣服也会“心之忧矣”,这日子谁不怕呢?谁不觉得漫长?谁不会想“曷维其已(结束)”,“曷维其亡(遗忘)”?
悲伤越来越深刻,谁能帮个忙让它停呢?
幸好是,人有自我修复的功能。人也有社会支持,情感支持的资源。来自其它亲友,甚至是陌生人的善意,再或者是找到生存的意义,投身于另一番事情,甚或有某种信仰……
都会转化这种难以长期忍受的情感折磨。
哲学上,这叫“升华”。
我自己也经历过悼亡。小时候在外婆阿姨和爸爸妈妈之间,接力棒似的抚养。养我大的人,已经去其三者。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的女儿,还差三个月出生。我和她感情最深。但这个所谓“民俗”,就是不能让孕妇和临终者多呆一会儿。
古人所谓“寿终正寝”,是有来历的。老人去世,讲究在家里,儿孙都道过别。这时候,据说临走的人,最后不能说话,眼角会流出一滴眼泪。
以我的经历,确实是这样。全家都在,只有我被安排在返程的火车上。2018年5月12,汶川大地震波及到我省,我坐的火车停了五分钟,离我最后见到外婆,不出五小时。
后来才知道,就是看见我之后,她了了心愿。跟我说对不起宝贝,我不能再给你帮忙。站在阳台目送我走之后,她躺回床,再也没话,眼角挂一滴眼泪,安安静静长行。正好是我火车停的那一时刻。
父亲走的时候也是一样。我们从医院接他回家,放在他平时躺惯了的地方。他早就不能交流了。同样,眼角还是挂一滴眼泪,这就是告别。
我想,亲人离去的苦,我比妈妈要好一点。我眼看着她,从不肯吃饭,到天天自责,怎么没早点发现?怎么没多做点什么?沉浸在这些我看起来毫无作用的思维。
后来就慢慢懂得,她不哭,就是突然无意识惯性喊一声名字,没有回应,自己坐下来发呆。那一刻最难受。最是要自己不放过自己的自责。
“凄其有风”。菜是自己剩的,被窝是凉的,腿疼不习惯跟我们喊,平时自己会主动跑来揉一揉的人,喊不动了。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我思故人,实获我心”。
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
我痛感我们的文化,在“临终关怀”这一点上,实在是落后。
不停地沉浸于情绪,不停地报喜不报忧,不停地回避,我们早晚会面临的生死别离。
很遗憾我没有机会,再跟离去的故人,好好聊一聊,你内心怎么想?都要结束这一生缘份了,怎么就不能好好倾听一下?别带着面具,说一些他们自己都不信的吉祥话。被理解,被倾听,才是那段时光最安静最好的陪伴。
我们从来只对亲人,有“角色”上的期待,当个父母儿女朋友该怎么样怎么样。就是忘记了听一听,临终之际,当爱过我们,我们也爱过的“人”,他们自己想说什么话,想做什么事。
缺乏尊重的爱,越浓烈越孤独。
不过,父亲阿姨和外婆,都有家族传承的信仰。我还是获得了某种群体归属,千百年来的应对方式。一套仪式下来,我获得安慰。
泰国事件里的亲属,还是从把亲人遗骨,带回故国,为亲人穿衣,追责,一系列可以做的事情里,交代因果,给自己一个支点,面对无法掌控的意外。
这是集体潜意识的疏导力量。
我并不想讨论这些。不断自我检索之后,我想我也不至于精神依赖到走偏的地步。
我想,解读任何经典,也不是为了把它放到椅子上,盲目的跪下。
有一点同理心,找一点想走的路。
这是纪念,是感受,是祭悼,也是清醒。
我远远看着先秦,这一袭《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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