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这个季节,该是棉花盛开的时候。
棉花开的时候,真的是美呀,先是那些粉白的鹅黄的水红的花,像千万只蝴蝶,在风中止不住地招摇;后来,花儿渐渐谢了,就见到那些心状的棉桃,因为风,因为阳光,便争先恐后向湛蓝的天空多情地表白,惟恐错过了这个季节。到得那个时候,仿佛季节提前,飘雪的隆冬来临了。喏,如果你的家乡在温暖的南方,见不到雪这般精灵的模样,那就到我的家乡来吧,看看这棉花,你当它们是雪好了。
可是,或许是你对我的邀请犹豫了一下子,所以,现在,我们家乡的棉花就很少很少啦。倘若你真的执意要来看,那也只能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了。
这只是打趣你,千万可别当真。其实这些年,家乡的土地逐渐流转承包了;再者,棉贱伤农,乡亲们不愿意再种植它们了。勤劳憨直的乡亲们就是这般,眼里容不得一粒砂子,这种农作物不经济,换上另外一种。反正,土地是神奇的东西,种啥出啥。他们可不管什么东西美不美的,他们图的是实惠,毕竟一季的心血啊。
但是,我还是怀念着棉花。怀念它们,不是怀念它们作为风景多么的美丽,曾经眩惑着我的眼球;而是怀念在它们丰收的时候,我与妻的那份收获,那份忙碌,那份充实,那份喜悦。
梦里依稀棉花白棉花应该是从长江边的江心洲那里,逐渐延伸过来的。江心洲离我们这不远,约摸五十华里。那边沙地多,适宜种植这种耐旱的农作物。先前我们这不大种植棉花,山地以夏玉米、春油菜为主,可能是亲戚朋友之类来往走动,唠嗑中也顺便带来了种植棉花收益好的消息。于是,棉花就像被春风吹过,仿佛一夜之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地里,都栽上了这种青红嫩杆、草绿嫩叶的棉苗儿。
棉花很快适应了我们这边山地的土壤,它们茁壮成长着,拨节开花吐絮,短短的三、四个月,丰收在即。采摘棉花当然选择晴好的天气,天越晴好,棉桃炸得越多,棉絮吐得越长。这时三三两两的乡亲提着竹箩,灵巧的手指不断掐扯着棉花团,棉花便轻巧地脱离棉壳的怀抱。转瞬,竹箩内便如银似雪,有了满满的一堆。采摘回家的棉花趁着阳光还暖,均匀摊薄在干净的水泥场上晾晒,等棉花泡松如海绵,便堆放屋内,耐心等待收棉花的人到来称斤论价了。
梦里依稀棉花白刚开始收棉花的时候,因为棉花是新兴农作物,所以当地几乎没有收购点,更甭提有什么轧花厂了。来收棉花的,几乎都来自江心洲那边,因为那边的轧花厂多。大清早,就看见那种篷车式的大三轮,一辆接一辆沿国道奔突,然后像被一群惊吓的鱼,四散开来。伴随着粗犷的“收棉花啰”,这些绿绿的三轮,时隐时现在乡村之间。才两年的光景,当地就有人坐不住了,他们听说收棉花好像很赚钱,便动起了脑筋。怎么着,家边的财气不能让外地人给带走啊。
棉花催生了棉花的下线,家乡的轧花厂也如火如荼办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各地乡镇的棉花收购点应声而起。不甘寂寞的我,就成为了其中一个。生意上行隔理不隔。几回下乡收购,我就大体掌握了收棉花的要领:陈棉不能收;水份一定要注意;防止将潮棉掺入干棉;花色要分开等级……
梦里依稀棉花白每天清晨,天色微亮的时候,我便与妻“蹭蹭”起床了。收棉花之前,必须将本职工作---卖米的事安排妥贴,防止因收棉花而耽误了乡亲们的下锅米,那可就坏了。这不能有半点的马虎。遇到早起的乡亲还好,货到付钱;也有部分乡亲还没起床,门还是紧紧关着的,没办法,只好将货放在大门口,然后掏出小本本,自个儿记下,等下一次送货一起拿。乡亲们真是善良耿直的,这些年,没有发生过一次漏帐、赖帐行为。乡亲们就这样,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从来不白要人家的东西。感激之余有时想想,是不是这里的山多,才造就了当地人山一般的性格?
收购棉花的季节,委屈着母亲全盘看店。母亲年轻时也是生意人,那时虽六十多岁,但耳聪目明,办起事来依然不含糊,将店里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与妻早起晚归,往往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但就是不觉得累。是否因为年轻就是资本?也或许,人是需要自我加压的,往往面对繁琐或者棘手的事情,只要再坚持那么一下,努力那么一点,困难就那样,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狠一狠,过个岭”,事情居然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好日子是拼出来的呀。
梦里依稀棉花白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收棉花依然是件挺吃苦的差事。走百村串千户,逢人就问逢家必进暂且不说,怕就怕老天给脸色,阴阴沉沉的可就愁坏了人。面对乡亲那小土包似的一堆白花花的棉花,你能吃准它们的干湿是否达标?往往中招,只好自认倒霉。谁叫你功夫不到家呢。
收棉花也是需要一定的耐力与体力的,特别是灌包的时候。灌包主要由妻子来。妻抱起满满的一抱棉花,整个人都遮住了。妻挪动身子,小企鹅似的;再俯下身去,就成了一只大马虾;妻慢拙地将棉花塞进棉花袋,到边到拐的塞,层层压实,直到棉花袋鼓涨直立起来,约摸齐人的胸口高。妻再拿来绞口的细铁丝,左穿右缝,道道拉紧,手掌心都勒出了一道道细长的血痕。几回回下来,再看妻,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沾满了微细轻浮的棉绒,仿佛雪天外面走了一趟。
棉花包打好了,扛包可是我的事了。重活,得大老爷们来。好在经过十几年的下岗劳动改造,秀才也能变成兵,练出了些鼓疙瘩粗筋骨。说是这样说,车能靠贴人家门口的,方便,耸耸肩,包就上去了;若是到人家还有一段羊肠小路,可就惨了,偌大的包如泰山压顶,几趟下来,这时腰也弯成大马虾了,汗水也趁机来捣乱,专门往眼睛里钻。啥滋味?酸辣苦涩,应有尽有。
回家的时候,母亲忙着做饭,我与妻忙着将棉花包卸下。时间紧促,任务繁重,这边忙,那边电话响了,乡亲们又在催:什么时候去呀,什么时候去呀。得顺着人家的时间。况且,收棉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拨去那拨又来,抢生意啊。吃饭也只能站着吃了,一阵狠吞虎咽,浑然不食滋味,饱肚就行。
梦里依稀棉花白待店中的棉花包码成小山的模样,琢磨着该出货了。店面小,不能存货太多 ;再者棉花行情也不稳定,也不敢多存,约模有三吨货,就可以出货了。出货是心情紧张也是愉悦的时候。紧张,是因为货马上就让人家论质沽价了;愉悦,是因为自己辛勤劳动的果实即将得到回报……
上车了。上车总是选择在白天事情结束的时候。到这个时候,晚饭已经吃过,我与妻可以安心地准备了。天色完全黑下来,广漠的天空里星星钻出来了,向我调皮地挤眉弄眼;有时候或弯或圆的月亮也出来了,它娴静端庄,似淑女脉脉含情。车是自家的,早停靠店门口。抬来挑板,搭上车沿,就成了通向车厢的路。扛着百八十斤的棉花包,颤悠走在这斜斜仄仄的木头铺就的“路”上,是需要一些功夫的,至少,要把握好平衡,迈步要稳实。一车高高的棉花包上完,人也气喘吁吁吁了。休息片刻,将长绳牢牢绕扣棉花包,一道,两道,三道……拉紧,再拉紧,确保牢固。不放心再拉拉绳,见绳紧勒棉花包内,弹之,嗡然峥峥作响,应该没有问题了。拍拍身上的棉绒,爬上车,与妻一道趁着夜色出发。我们在夜色里,要赶到三十华里外的轧花厂去。
梦里依稀棉花白深秋的夜晚是迷人的,一路人家,万盏灯火。车灯照射之处,可见一树树斑斓一簇簇野花一闪而过;也偶尔可见一只野猫野狗趟过路面;应该还有秋蛩的沉吟,还有夜鸟的偶啼,但这都听不见。我们只听见车轮“滋滋”地吻着平坦的地面,只听见车带起的风,“呜呜”地抚摸着一车的棉花。小小的车厢内弥漫了无比的温暖,我们仿佛置身于棉花堆中,舒适,从容,恬静。世界说大就大,就在这车外,大得可以无边无际;世界说小就小,就在这车内,小得仅存容身之地。我们在两个世界交替穿行,我们都能感觉,世界,有着多么的美好。
棉花卖完回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了。小小的车厢内,我与妻兴奋地交谈着,谈今天的收获如何,谈明天要去哪里,谈我们的孩子,谈今后的打算;我们还偶尔谈谈彼此年轻的时候。这时我听见妻有些羞涩地笑了,那笑声仿佛是一朵朵棉花,在明媚的阳光下灿烂盛开,发出和悦的轻响……
可是棉花,现在我的家乡,很少见到了,我也就结束了收棉花的营生。有时得闲,特别是到了如今棉花正开的季节,我就不由地想起棉花,想起那些年收棉花的日子。真的,不知是人将老还是念旧,昨夜,我梦见了家乡棉花地里,棉花白茫茫一片,覆盖如雪。隐约那里面,还传来谁轻轻地歌唱:
“一句歌词 ,躲着多少的温柔
你和我曾都懂
谁不明白, 爱可能擦身而过
你不说 ,我不说
不知不觉, 空白了,然后
后知后觉, 这一切变不同
你的爱,就好像我手里的棉花
轻柔地晒过太阳, 却忘了陪我遗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