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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故事》一共写了《铁拐仙》《故事大王》《四姐》《表哥犯罪》和《未能远游》五篇,如果有人看到第六篇,那一定是假的。
《表哥犯罪》曾在简书上发表过,喜欢的人并不多。《未能远游》写的是家父,曾在《向度》上发表过,也没见好评。
原则上说这五个故事都属于忆旧散文,在如今的年轻人眼里,大抵荒诞不经。但他们却是我日渐衰退的记忆中为数不多而未尽褪色的生活残片。走样、错谬、张冠李戴、不连贯几乎无法避免。这也是我采用说故事的形式来记录他们的原因。
我要说的是,这几个故事仅仅属于我个人生活过往中的一些片段,其中人物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真切有时犹如梦幻。他们仅仅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见证,比方说穷困,饥饿,忧惧,担心,迷茫……没有什么深文大义,如果有人愿意抱着看小吃店、车站和码头小报的心态去读,那就对了。
好在像《铁拐仙》这样的人物,多少还有点那个农耕文明未曾完全泯灭时代的江湖人物的影子。那样的人,如今已不可寻,因此会被当下的读者看着是杜撰人物。事实上二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几百字的短文,叫《花子》,收在我的散文集《故人》里。花子是我幼年时期记忆中的一条狗,黑白两色,矮个子,卷尾上翘。《花子》记录了铁拐仙天不亮来我家买狗的过程。当时我睡在床上听见妈妈和铁拐仙讨价还价。我妈要六元,铁拐仙只肯出五元,但他的话却说得很中听:大婶,五块六块该如何呢?我叶光贵不是那种爱钱如命的人。等我起床,我的花子已经被他打死拖走。妈妈用那只捏着卖狗钱的手帮我拭泪。我问妈妈,广贵给了六块?没有,他只给了五块。
诸位,这种事,包括把孩子卖人送人的事,在当时可是不算稀奇的。
我的经历贫乏,生活简朴乏味。我实在没有能力为读者提供高质量的脍炙人口的好故事。
铁拐仙
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
——权德舆
叶广贵真正名满州县,还是靠蜈蚣岭一战。
之前,我也曾见识过他的一些手段,知道他有两下子。我也在很多场合吹嘘过他,人们也都不怀疑广贵儿手中那对铁拐的分量。但说到男女老幼用几乎崇拜的口吻去说他和他的铁拐,却是蜈蚣岭一战之后的事。
我九岁那年,江南大雪十多日。眼看着过年了,家里却连一斤肉也没有。家父愁眉不展,去找大哥商量一家人如何过年。
大哥说,为今之计,也只有在大黄狗身上打主意了。家父沉吟半晌,道,像这种雪天,到了夜间,豺狼成群结队出没村庄,正是狗派用场的时候,杀了真可惜。但他还是同意了。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让年夜饭的桌子上有一碗热辣辣、香喷喷的肉。
方案既定,谁来杀狗?全村刘、陈、吴、张四姓七户十二个爷儿们,竟无一是那种能持棒打狗,操刀剥皮的狠汉子。
三哥说,我去河对面请广贵儿来帮忙。
父亲看着河对面,舒家湾稀稀拉拉的十几户茅棚草屋几乎在雪雾朦胧中消失。
也只能如此了。父亲依旧是愁眉不展。他提醒三哥,走路一定要小心,特别是过河的时候,要特别留意,多只眼睛,实在不能走,就多绕五里路走下河头的红庙桥。
三哥说,我有办法。
看着三哥的背影,大哥说,我不担心老三,但我真担心广贵儿怎么过河?
是啊,那坝头连三哥这样的年轻人都未必能过,拄着一对拐棍的叶广贵怎么过?
在苏浙皖交界处的群山里,沿山散布的村落居民多来自中原,说话每带儿音。我们说广贵时,说的是广贵儿,在北方音里,和光棍儿发音几乎相同。因为叶广贵不曾婚娶,是以方圆几十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光棍儿。光棍儿身体强壮,大个头,被招到全公社唯一的采石场工作。在他二十五岁的那年,采石场放炮炸石,一块飞石击中了躲在差不多两里路外工棚里喝酒的光棍儿的左腿腓骨,造成残疾。从此就修养在家,享受工伤劳保金。七十年代每月劳保金三十多元,八十年代初已近六十元。他说他的工资比野战军连长的还要高一块三毛八。尽管很多男人羡慕叶广贵,但真正羡慕他的却是女人。隔三差五就会有三十左右的丧偶妇女托人上门说亲。但叶广贵不好女人,说到女人,他总是文绉绉似笑非笑引用刘皇叔的话来评价:兄弟是手足,女人不过是身上的破棉袄、脚上的旧布鞋,冷了穿上,热起来就要脱掉!我叶广贵平生只好个杯中物。
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总不免把他比作《水浒传》里的某个好汉。但细较之下,又无一和他相似。我大哥说,叶广贵比任何一个水浒好汉都聪明。但在我看来,他更是个酒鬼、赌徒。
叶广贵说话风格独特。总是最粗鄙的乡间俚语夹杂一点古书上才有的文乎文乎的生冷词。后来,我三哥也学会了“杯中物”这个词。有一次陪家父喝酒,他喝多了,瞪着家父说,三公子爱的就是个杯中物。结果被家父一巴掌打肿了腮帮子。
差不多两盏茶的功夫,三哥骑着村里的老牯牛回来了,叶广贵的一对铁拐横在牛背上。
广贵儿呢?父亲问。他没有棍子能走路?
能走,他神得很,三哥说,马上就来。
果然,叶广贵一瘸一拐,很快就从门口塘边那棵冬青树后面踅过来。
父亲和大哥合二人之力从牛背上把他的那对铁拐接下来。叶广贵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我家门口,双手一抱拳,朝家父大喊一声,老支书好!
父亲说,真是太麻烦你了,你看这大雪下的。
雪大雪小该如何呢?反正都是走路。广贵儿丝毫不失惯有的豪迈。老支书,还烦请你把狗喊来。
先进屋喝杯热茶吧。家父说。
也好。都半年没登门拜访老支书了。他在门外一个大树墩上蹭掉鞋子上的积雪,又在石条门槛上猛跺几下才走进屋。
母亲给他端来一杯热茶。光贵躬身施礼,喊一声大婶,麻烦你了。
我家五兄弟加上大侄儿、大侄女,不约而同都到堂屋里来了。对我们来说,叶广贵知道的江湖中事太多了。而且他说话的腔调、语速,就像是在说书,那是我们爱听的说话腔调。
嗯,差不多有大半年没见到你了。父亲递根烟给他。都跑了哪些地方?我知道你是闲不住的。给我们讲讲外面的情况吧。
不瞒老支书说,我这半年差不多一半时间都喝醉了,人事不省。叶广贵说,上个月石臼湖起鱼,五塘埂小老表托人带信,让我去拿点鱼回来过年。我去了一趟五塘埂。
是那位会两手的老表?
是他。
我记得你说他能抓住一把干筷子挤出水来。
绝对是的。说老实话,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他手上那把劲,没见到第二个。
听说石臼湖的鱼成精了。大哥插嘴说。
老大你说对了。光贵对我大哥说。起鱼的时候我都不敢站在湖坝上。
最大的有多大?大哥问。
那还真说不准。老远只看到湖中间有一条黑乎乎的,像水里露出一条田埂。光贵说。
那不有好几丈?
只怕都不止。
弄起来啦?
你说呢?光贵忍不住笑起来。哪个有本事能把鱼精弄出湖?那要什么样的渔网才能经得起它左冲右撞?
可能要等到大旱之年,湖水干涸见底。父亲说。
老支书,石臼湖干不了。听讲和长江大海都是通的。我估猜猜,光贵说,就算是真的干了,那条鱼精也老早跑到长江,游进大海了。你想想,那鱼精通灵的,它一定比我们更早晓得石臼湖会干。
广贵儿的日子总是过得有滋有味的。母亲一边添茶水一边说。
让大婶儿见笑了,叶广贵满面红光。我一个残疾人能过什么好日子?混社会,跑江湖,不需要入伍当兵,有几文政府发放的糊口钱,也就这样了。
正说话间,大黄狗跑进门里,看到有生人在场,狂吠两声,又跑出去了。
来发,来发。父亲追出去,喊了两声黄狗的名字。大黄狗立即摇着尾巴从屋后跑回来。
叶广贵已经从屋里出来,站在家父身边。黄狗看了他一眼,发出两声凄惨的叫声就要逃走。叶广贵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团一样的东西,往脚前两尺远的地方一扔,几乎在同时,那条已经跑出去丈把远的黄狗忽然转身,闪电般扑过来叼住面团。黄狗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正饥饿难忍,见了吃的,如何能错过?也未见叶广贵怎生作势,只是右臂微微一动,手中铁拐拐头便点在了大黄狗的头上。那黄狗一声惨叫,冲出去没十步远,便轰然倒地,七窍流血。
晚上吃狗肉的时候,三哥问他那对铁拐到底有多重?
叶广贵乜斜着眼反问,西头刘矮子你晓得吧?
一个村上的,自然晓得。
那你晓得他为什么叫刘矮子吧?
个儿小啊!
你知道他为什么个儿小吧?
不肯长啊。
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他十五岁那年,问我这对拐多重,我跟他说,右手四十五,左手四十三。他说我吹老牛,说我的拐子是铁皮包的空心棍。我说,你要是敢把我的铁拐扛到村东头老支书家,我就给你一块钱。为了一块钱,他真扛了,他以为一块钱好赚。只走到村中间陈家门口,他就扔了铁拐坐在地上,舌头伸出多老长收不回家。我看他可怜,还是给了他一块钱。你们想想看呢,从那以后,他长过一粒米的个子没?
刘矮子是不是被他的铁拐压坏了,难以证明。但他这五六年没长高倒是真的。论理,他父母亲个子都不矮,他不该是这个个儿。
叶广贵说他最爱喝酒。他说谎了。他最爱的是赌。但他不敢说,因为赌博是犯法的。派出所一直盯着他。
叶广贵上蜈蚣岭是个大雪之夜。那里有两间土墙瓦屋,是看山的夏师傅的住处。平时没有人会到那里,大雪之夜更不会有人造访。
叶广贵走进屋子,有三个人已经坐定,分别是分界山的刘麻子,青龙山的陈海堂和石头寨的熊安宝。夏师傅在一旁参茶倒水,临了从赢家那里得两文买酒钱。
据事后夏师傅说,那晚叶广贵的手气开始并不是很好。但他不急,他从来都是一幅渊渟岳峙的泰然之姿。他很大方,都是他在散烟。夏师傅记得大约夜间十一点时,叶广贵看了一下手腕上的中山表。他的眉毛扬了一下,随即又半眯着眼睛。屋子里太寂静了,出牌和洗牌的声音都像是爆豆响。而当四人紧盯着自己的牌时,则能听到屋檐的落雪声。
屋外似有动静,你去看看。叶广贵轻轻敲击着一张牌,对夏师傅耳语道。
门开处,一阵寒风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
不好了,派出所小梁来了。快跑。夏师傅进来时,脸色铁青,唇齿咯咯打颤。
广贵儿呼的一声吹灭了灯。屋内一片漆黑。他压低声音告诉其他人,不要动,等我出门引开公安,你们从后门跑。
叶广贵已经到了屋外雪地。
叶广贵,你跑不了啦。你已经被包围!梁所长的断喝声曾让谭家村的通奸者三喜子从独木桥上掉落到湍急的谭家坝,让陈笪里的偷瓜贼杜锅伢尿裤子。
叶广贵迎风站立,眼前一片积雪的开阔地,开阔地外便是黑松林。没有人看到他脸上惯有的微笑。忽然,他大喝一声,双臂一震,双拐向前飞出,隐隐挟着风雷之声。铁拐击断了碗口粗细的松树,积雪的松枝像伞盖般垮塌,从黑松林走出的两位准备左右包抄的公安员吓得就地翻滚,迅速躲开松雪和铁拐的可能砸击。说时迟,那时快,叶广贵一个箭步上前,刚好接住尚未落地的一双铁拐,他双拐点地,身形展动,一声长啸,庞大的身躯已在数丈之外。
不能让他跑了。一个公安员喊道。
穷寇勿追。梁所长喊道。
叶广贵并未继续跑。他肩扛双拐,站在一处裸岩上,远远看去,十分威风。
你的腿到底有无残疾?梁所长问。
没有。
治好了?
本无残疾,何来治好?
那你怎么行动如此迅疾?
因为我不是叶广贵。
你是谁?
一个崇拜叶广贵的郎溪人,借他的名头在外混口饭吃。
梁所长他们赶到舒家湾叶广贵家时,已是下半夜。
叶广贵因为晚上喝了太多的土烧酒,正呼呼大睡。床面前还似有他的呕吐物。对于一个光棍汉来说,这番景象再自然不过。
叶广贵的大侄儿小白子接待了梁所长他们。
梁所长检查了屋内所有的鞋子。他在进门的地方找到了叶广贵的铁拐。他仔细看了铁拐。铁拐是干的。但细心的梁所长发现右拐的末端有一道细微的裂缝,裂缝里嵌入了一些泥沙。他吩咐手下将铁拐带回所里,明早再回蜈蚣岭采集了一些开阔地和松林下面的泥沙。
叶广贵忽地从床上坐起,大声喊道,梁所长且慢。
他慢慢起床,对叶小白喊道,帮叔把拐棍拿来。
梁所长也模仿他的口气喊一声,且慢。然后对叶广贵说,你走走看。
叶广贵一瘸一拐走起来,走到梁所长面前时,忽地身子一歪,正好跌倒在梁所长怀里。
梁所长是贵人,贵人雪夜造访,好歹也要让我这个穷主人聊表心意,否则也就太看不起我叶广贵了。叶广贵的言行神态似带着几分残醉。他吩咐叶小白烧水温酒。
梁所长一行回到公社住所地的派出所,已经鸡叫两遍。手下问他,所长,那人到底是不是叶广贵?
是。
那我们还抓他不?
不抓。
为什么?
证据不足。
为什么证据不足?我们抓来看山的夏师傅,再抓来其他几个赌徒,做了笔录,还怕他不招认?
和他喝酒时,我趁弯腰捡筷子的机会,摸了一把他的腿,确实残疾,小腿上一个大鼓包,就像老杨树的树癭。你们也都看见他在蜈蚣岭时是怎么走路的,一点不瘸,还把双拐扛在肩膀上。
这家伙真蛮神的。
算了,不过是一帮小打小闹的村汉。只要以后不赌就行。再说,只要他赌,我就一定能抓住他。
前些时候,我回故地,问起三哥,如今叶广贵怎样?三哥说,好得很。
我问,如何好法?
三哥说,他年近八十,无病无痛。享受政府工伤劳保金。天天都有杯中物。我们这帮好胳膊好腿的,谁的日子有他好过?
我想起我四哥,关于叶广贵的故事多从四哥那里听来。每次过年回家,都会在除夕守夜的火堆旁听四哥绘声绘色叙说叶广贵的传奇人生。叶广贵是四哥的故事里最重要的人物,如今说故事的人已经去世十多年了,而故事中的人还健康快乐地活在世上。
他还住在东山北坡的舒家湾吗?我问三哥。
老早就住到白马镇上了。他可是名气大得很,认得他的都叫他铁拐仙。
这个名头好。
那是蜈蚣岭夜战后获得的名头。我们这方圆几百里都传说那个大雪之夜,梁所长在蜈蚣岭布下天罗地网,但广贵儿还是大摇大摆扛着铁拐走了。
够神奇的。现在只怕使不动那对拐了吧?
老早不用了。人家现在用的是钛合金的,又漂亮又轻巧。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拐了,司徒的王瘸子也老早不用了。
他不一样。他说了,双拐是他的招牌。
那对旧拐呢?扔掉了?
那怎么可能,据他说,现存放在县残联档案资料陈列室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有专人擦拭。他说,哪天他归西了,有人想他,就去残联资料陈列室看看他的铁拐,还有他的照片。他还跟我说,你小老弟不是作家吗?哪天他回乡,请他来我家小酌,我把我的生平跟他吹吹,让他给我搞个人物传记什么的,就叫酒徒列传,或者叫赌徒列传吧,搞好了,和铁拐一并存放起来,供后学瞻仰,也是美事一桩。
玩笑话吧?他的拐怎能进残联档案馆?
你若知道当时的孙县长也是个拐子,就不会认为我说的是笑话了。孙县长是安徽广德过来的,微微有点跛足,小时候吃什么糖丸诱发了小儿麻痹症。用他的话说,叶广贵的故事在河南客民人居住地传播很广,从小就听过叶广贵的故事。是他执意要把广贵的拐放进残联陈列室的。
这位县长有意思。
你猜当时叶广贵是怎么回应县长的厚爱的?他说县长身残心不残。不过没几年,县长出事被抓,罪涉渎职和贪贿。
广贵有话说吗?
他说县长身心俱残。你自己呢?有人问他。他抿口酒,脖子往前狠狠地伸了伸,我吗,一个酒鬼,一个赌徒而已,身残时心不残,心残时身不残。总体而言,我的身心处于残与不残之间。他说。
按常理,县长倒台后,他的拐应该被请出残联陈列室。我说。
是这个理,但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这件事。拿广贵自己的话来说,做人到了一定境界就是被人遗忘。三哥说完,也抿口酒,狠狠地伸了伸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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