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我有点恐惧坐这种小木船。刚刚离岸的那时候,透过清澈的湖水可以看见浅水处生长的特别肥嫩的水草,不少细小的鱼虾在其中穿梭游动;几只河蚌慵懒的张着壳,借着穿透水层的阳光晒起白嫩的“肚皮”;淡水螺蛳伏在石头上,把表层的淤泥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可是随着余文金船桨的摆动,越往深水走,船底下那种半透明的深邃感越让我紧张。那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要把我拖下去,陪着那些阳光一起努力的探到它们永远也照不到的地方。
我不自觉的把屁股往船舱中间的横板上挪了挪,伸出胳膊抓住两侧船帮,努力平衡着自己的重心,生怕我坐偏了两侧中的任何一边都会让这木船翻扣了过去。这感觉比之前直接泡在水里漂着要难受的多,心里生出许多抗拒。
二土匪见我颇不自在,对着船尾摇桨的余文金呲牙笑了笑,把手上最后两瓣橘子丢进嘴里,一边嚼出飞溅的酸汁一边捏着橘子皮向我靠过来。
“你别动!快坐好!”我急忙喊,声音都有些发颤,身子趴伏的更低,好让我的手臂能更牢靠的撑住两侧船壳。他挪过来的脚步,惹得小船左右摆动,让我几乎就要吐出来,也或许是我的心因为过于紧张堵到了嗓子眼儿,让我感觉要吐,吐出颗心来。
“嘿嘿,小兔崽子,文金大哥这船多好啊!刚才你他娘的不还叽叽呱呱的说‘哎呀!这水太好看了!’么,现在怎么怕的跟个娘们儿似的。”二土匪把双手放在两腮旁边,指头尖扭捏的拍打着脸,做了个异常羞涩的表情,重复着我刚上船的时候说的话。他从船头挪到了我跟前,还特意一屁股重重的坐在隔板上,惊得我赶紧双手划拉,死扣着舱板,憋红了脸。余文金在船尾扶着桨把儿爽朗的笑着。
宽阔的湖水,是盖天阔地的安静空间,渔民们之间的交流靠喊。我估摸着几乎足有一两里地那么远的湖面上,反方向划着另一艘小船。准确的说,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不断变换形状的乌黑小圆点。余文金歇了船桨,单手扶着,冲那方向大声喊着鄂北方言,远远的那个变形黑点也隔了好久才喊回了一声,我都不能听得懂,只是看着他的笑脸觉得好像说了类似我们是他亲戚,来玩的之类的。这种感觉很奇妙,声音居然可以这样无遮无挡的穿梭于如此长的距离,也有船比声音走得快的错觉。渔家人的好嗓子和好眼力,又一次让我们这两个乘客大为感叹。
二土匪见我听他们的对话独自出神,少了刚才调侃、作弄我的乐趣,拍了拍我的胳膊,两根手指捏起一大块橘子皮递到我眼前,说:“来,看!给你表演个好玩的!”,说完侧身趴在一边的船帮上,冲着水面伸长了胳膊,倾斜的船体把我也直接逛荡了过去,磕在他身旁,被船板挡住,“哎哎!哎哎哎哎——”我手忙脚乱的抓着他的衣服,免得栽到河里。
“啧!别娘们儿唧唧的,看!”,二土匪拿肩膀一顶我,说完,他把橘子皮打了个弯捏起来一挤,一股水从橘皮里射出来喷到水面上,顿时幻化出绮丽的色彩,犹如不断变化的彩虹,又比彩虹多了许多形状,弯弯曲曲的像一条五彩河,也像山峦。
他又接连挤压了几次,油油的一层薄膜状漂在一侧几乎接水的船边,随着木船的前行,最后被余文金的桨随水挑起消失不见,非常漂亮。我觉得好玩,伸手抓过他手心的橘皮自己捏挤起来,直到双手指缝被染得黄呼呼一片,彻底忘了先前被这不见底的深水占据心头的那种恐惧。
远远地有阵阵轰鸣声传来,像天边打起了闷雷,呼噜噜噜的响个不停。余文金抬起一只手遮住耀眼的阳光,转头看去,隔了一会,平淡的说:“直5,接你们的人应该来了。”
直升机螺旋桨,在湖面上搅起了大大的圆形波澜,我们坐的小船就在圆心正中央。老疙瘩把腿搭在半开的舱门上,探出半个身子冲着我们激动的挥手。余文金半蹲在船尾,稳住了重心,松开双桨,把双手向上高举,打了几个干净利索的手势。驾驶员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之后,把机身偏向一边,冲着不远处湾口一片大草甸子飞去了,随后稳稳的停在那里等我们靠岸。
一线水波滑过,船头抵住了岸边的粗糙砂砾。二土匪跳上岸,对老疙瘩挥了挥手,又转身接下了我。双脚落地,我回头招呼余文金下船,他却摇了摇头,俯身从舱尾拉出来了个布包,隔空抛给我,“都是岛子上的好吃的,拿回去煮饭!”,说完就一推桨把儿,船便借势离了岸。让匆忙赶到水边的飞行员和老疙瘩都没来得及跟他握个手,表示感谢,只得在岸边板正的挺身立正,敬了个铿锵的军礼。“他刚才打的手势,这是个老兵啊……”飞行员一直目送小船的影子几乎见不得形儿了,才放下了端在眉侧的手掌。那年月的飞行员很少,遇见一个可能是空军系列的老兵是很值得尊敬的。
老疙瘩把我们两个搂在一起,激动的抹起了眼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手不停的在二土匪、在我的后背上啪啪拍着。这一天一夜,也真是害他们担惊受怕了。二土匪拉下他的手,摆出如同井冈山会师一般的架势,让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说:“同志们辛苦了啊!”,那拧眉扁嘴的庄重表情,惹得我们破涕为笑,气氛顿时一活,相互挽着臂膀上了飞机。
“这飞机叫个啥?叫直5?”二土匪一只脚搭在踏板上,转头问身后的飞行员。
“呦!同志,懂得挺多啊!对,就是直5,老旋风25!呵呵。”飞行员点头赞许。
二土匪坐到椅子上,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算作回应。
“走吧,咱们继续往前找找,看看天黑之前能不能再转一圈!”,老疙瘩把头探进驾驶舱,表情严肃的说。
“怎么了?去哪?还找谁?”我拉回老疙瘩连着发问。
他扶着舱门,顶着螺旋桨的轰鸣声靠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喊:“丘——老——九!失——踪——啦!”
丘老九昨天晚上是最后一个离开小会议室的,跟警卫班要了把冲锋枪和信号弹,说是去道口的林子边上等我们,怕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万一真回来的时候肯定状态堪忧,他守在那里也能搭把手,好应付紧急状况,并再三保证绝对不在这夜里乱走乱闯。可是直到半夜也没再见他回来,林子边上也没什么动静。钱思婉不放心,带了两个战士去看,已经没了人影……
先丢了两个,现在又丢了一个,原本五个人的小队,除了已经知道去联系直升机的老疙瘩之外,就只剩下钱思婉一个人了。她咬着双唇,狠狠的跺了跺脚,喊了声:“回去接着等!”低头带着两个兵回去了。
红坪临时空勤基地,地面控制塔台,“HAMC Z-5 8671,准许降落。HAMC Z-5 8671,准许降落。时间,2105,LORCAP#7753,过境预备,AEM清空跑道,HAMC Z-5 8671,准许起飞。重复,HAMC Z-5 8671,准许起飞。”
第二天傍晚,当直升机终于带回了我们之后,钱思婉紧绷了几天的脸上才舒展了些,肩膀一松,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娇小了一点。她拂了拂被气流刮乱的头发,迎到舱门口接我们。二土匪这时候已经变得的生龙活虎了,没有接她伸过来要握的手,而是咧着大嘴,张开双臂作势要抱,被钱思婉一个闪身晃了个咧斜,也没躲过她顺势捣来的一颗拳头。“哎呦喂!你他娘的这个蒙古大夫,下手真黑!老子张开双手是让你检查一下断掉的那两根肋骨!哎呦吼吼吼……”,二土匪疼的缩蹲在地上,忍不住哼唧着。
“肋骨断了还这么精神!你站过来,我把对称的两根也给你掰折,让你疼的更平均一点!”,钱思婉的拳头又举了起来,吓得二土匪连连摆手,直往后坐。
“丘主任呢?”,钱思婉不再理会他,转身问老疙瘩,后者无奈的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任何踪迹。
空勤办公室里,钱思婉放下了电话,这几天她不知做了多少次汇报,每一次都是紧握着听筒,直到手心的汗滑的快要握不住了才将将完结。好歹现在这次的内容是找回了我和二土匪,五人缺一人,总比之前她留在这里一人等四人要好交代的多。
“上级指示,明天一早随过路军机继续向南进发!”钱思婉敲开了我们的房门,老疙瘩和几个战士也聚在这里,一起商量着丘老九的搜寻方案。
“那丘主任呢?!他不在我们怎么走?”老疙瘩站了起来,面带焦急。
“咱们厂的后备支援队明天下午就能赶到红坪,那11个人是标准作战队伍,装备和搜救经验都比我们丰富,他们会负责留下专门负责丘主任的搜寻任务,找到之后会很快赶上,与我们汇合。”钱思婉显然也有些担忧,可是这个答案貌似是目前最合理,也最有效的办法。“各自收拾行李准备吧,明天一早出发!”她关上门,快步走了出去,不想再回答更多的问题。
第二天,鄂北的天气闷热异常,我们四个人闷声闷气的上了飞机。临行前,陈国平塞给我几个他们基地自己种的甜瓜,然后跟大家摆了摆手,无声的告了别。
万米高空的流云依旧,少了丘老九那连连的呕吐声,显得这架小型飞机马达的轰鸣愈发的大。众人都紧闭着眼睛,希望让自己能随着气流的颠簸早点沉沉睡去,免得想的太多,脑壳生疼。
一个星期之后,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递到了109,何立安的办公桌上,看邮戳,来自鄂北山区。
何立安把吃了一半的铝饭盒推到一边,随手摸起勺子,用勺柄挑开了牛皮纸信封,信封很薄,里边只有一张照片,先入眼帘的是照片背后写的一行小字——“你们的人,死了一个……”
何立安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颤抖着双手,把照片死死的按在桌子上,缓缓的掀开一角,生吞了一口气之后,一下子翻过来摔在桌子上,像一个熬夜的老赌徒押上了所有赌注,想凭借这最后一张牌赢回今晚输掉的所有金银一样。
照片是黑白的,只有一只扔在沙石地上的手,齐刷刷的从腕部断开……
直-5(中国代号:Z-5,英文:HAMC Z-5/Harbin Z-5)直升机,是中国哈尔滨飞机制造厂(简称“哈飞”)制造的第一种多用途直升机 。研制初期代号“旋风25”,仿制原型为苏联米-4直升机。 【图片来源于网络】 野战临时军用机场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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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肉鱼先生是一位不错的作者,他的文笔细腻,《走梦人》将会是一部不错且良心的作品,希望和大家一起支持作者本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