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崔今年有五十多岁,在农兴行古桥支行干保安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原先在建筑工地摔断了腿,治好后再也做不得重活儿,才通过内勤主任“阿庆嫂”的关系,来这里干保安的。我们常开他玩笑,说,你差一点就成央视名嘴崔永元了。老崔笑笑,说,可惜我比他差的可不是一点,是十万八千里!嘿嘿。
他人一向很勤快,今天一大早的,就忙了起来,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哗哗”地扫着。随后,又开始洒水。响声吵醒了我。本来我早就醒了,一看天还早,就又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眯着眼睛睡回笼觉,还真就睡着了。这一下又醒了。
这几天,我很失落。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失落,呵呵,就看看现在的我,那么,你可能就会知道还有比失落更悲催的是——墙倒众人推!大前天我还是风光无限的农兴行古桥镇主任,也就是别人恭维的、不知道级别而尊称的行长,可就在前天,一纸文件下发到来,我便成了边缘化的闲差中的一员——值班看金库。说白了,也就是在编的保安。当然,这只是个临时的。
我知道,从上世纪95年正规的财经大学毕业,分配到当时的中国农业银行至今,经历1998年年的“一分一脱”、农兴行的改制,到目前的农兴银行的成立,等等,在我看来,不过是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这当中,有哪一次改革不是假甩掉包袱为名换汤不换药为名向死而生?“淡看云卷云舒,去留宠辱不惊”的我,已经非常淡然。并非自己超然,实属无奈自嘲。
虽然我起初也是那么地耿耿于怀,那又怎样?农兴行老一不也是有几个都进了号里?与之相比,我有什么可烦恼的?农兴行古桥行行长(姑且以外行人恭维但却符合实际的叫法来说,其实就是个农资行主任),这别人眼中很了不起的破主任,不就是个掏力不落好的差事吗?不干也罢。哼哼。
我在值班室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看着那些对我蔑视的、恨不得再踩上一脚的目光,对单位那些人没走茶就凉的原来的下属,现在的同事,对我那种无形中的“推墙”表现,我在自我安慰自己,宽自己的心,反而觉得他们十分可笑。
交接已经完成,我目前就是个大闲人,能推就推,不是有新主任吗?管我球事?什么考核呀,责任贷款呀,储蓄存款任务呀,经费呀,单位捉襟见肘的电费、水费、加油费、招待费……等等,一概不再操心了,反而觉得无官一身轻,得劲儿!睡觉。
新接手的主任张大伟,绰号叫做“张大嘴”,也确实是一说话就谝着那张开的大嘴。他假惺惺地拉着我的手,说些客气的官话和套话,什么老同志要带带我这小兄弟,什么要虚心地向我请教学习,什么遇到难题还要请老领导出面解决呀等等,语气中那种高高在上和春风得意,分明让我感受到了不舒服,向一个失败者学习,难道也准备失败不成?好笑!
不舒服就不舒服吧,谁让自己喝点酒在全行大会上口无遮拦,当着领导的面发一通牢骚呢?其实,这种牢骚是基层行“行长”都窝了一肚子的,他们都忍着不敢说,而偏偏我喝点酒嘟嘟囔囔地说了出来。领导当即就很生气,瞪着他那能把人吃掉的圆眼,怒气冲天地吵道:“你!这!工作期间不许喝酒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牢骚是发了,气也出来了,可把喝酒这事给忘记了。“工作期间不能饮酒”,少饮等同于酒驾,多则视同醉驾。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违反了上述规定等同于“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挨收拾也无话可说,认了吧!
看看张大伟,我想说提醒他什么,一想,算了,忍着吧,下一步还要受他领导呢。对自己定位要行准,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角色转换要及时,我心想。哈哈哈作戏地笑笑,我恭维他一番,不再多说。谁不知道,有的事,领导藏都不藏不住,还会对你说?哼哼。
昨夜值了一夜的班。值班前,站在监控摄像机前,向总部的监控中心打报告,虽然它只是个摄像机,但却是监控中心领导的眼睛,毕恭毕敬的,堆出笑容向里面示意一下,算是报了到。早上起来,还要如上重复一遍。我想很多人脸上笑着,心里却是在骂着的。把各自对上面的不满从心里骂出去。
领导们也许是知道的。记得一个笑话说,艾森豪威尔检阅军队时走到士兵前,对着目不斜视的士兵小声说:“你也是”。有人不解,就问他原由。艾森豪威尔将军说,我是从士兵过来的,我知道他们严肃表情后面的内心在骂着“你这个狗杂种”,所以我对他们说:“你也是!”
想到这里,我笑了。想想领导那种刚愎自用毫无人情地冲我发火,并雷厉风行地把我撸掉,我心里暗暗地骂道:你这个狗杂种!
二
“报告!”一个洪亮的声音吓我一大跳。谁呀?
“我叫戴彦靖,奉所长命令向贵单位值班领导报到!”
“不用说,我知道你戴着眼镜呢!你叫什么来着?”我的问话刚落,立马意识到了问题,报到?报什么到?即便报到也没必要给我报到呀,我以为我是谁?
“是,我是戴着眼镜呢,我是说我姓戴,叫彦靖,彦,颜色的颜去掉页字,靖,郭靖的靖。领导。”
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问题,我如被蜇般急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是什么领导,你没必要向我报到。对了,你来这报什么到?”我好奇地问。
“戴眼镜”双手递给我一支烟,并亲自给我点上,笑着说:“哦,是这样领导,我是咱们派出所治安管理队的协警,奉我们领导的命令前来咱单位报到,以后就在这儿上班了,负责这里的保安工作。”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制服,收拾得很得体,透出飒爽的英气来。皮鞋锃亮,能照出影子来,看来出门前没少擦。他二十来岁,一脸的兴奋。那种走向工作岗位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那种。这样的情况和状态当年我也曾有过。停了停,我转过神来,诧异地问:“哦,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不是领导已经四十八个小时了!……问题是我们这里有保安呀,这是昨回事?”
“哦,是这样,县治安局公开招聘工作人员,我和我们那一批人通过考试和面试,才有幸成为其中一员。又经过严格培训,才正式上岗。根据我接到的调令,让我到咱古桥农兴行报到,希望您以后多多关照……”年轻人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对我倾出。
“哦,是这样呀,不过我们这里有保安人员呀!而且干得好好的呢,怎么会……”我像与他又像自言自语道。“嗯,这样吧,你去找新任的‘行长’张大伟报到吧!不过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估计还没来。”我顺手给我指了指原来曾是我的办公室。
年轻人对我道谢后,昂昂地走了。
农兴行古桥支行,在巴掌大的古桥镇正街上,与镇政府对面。是黄金地段。有钱的单位就是任性,任何一个地方的黄金地段都是那些牛逼单位占着。
临街是两层营业厅,楼顶上有两条龙的造型,以中国传统文化龙图腾来装点单位的大气和不俗,金碧辉煌的。但咋看也显示不出那种效果,倒是有点弄巧成拙的憋足。
后面是一个院子,中心有个假山和水池,造型别致。风水上讲有山就是靠山,牢固稳定,千秋万代,屹立不倒;水主财,财源滚滚来,期望单位效益成倍提高。可笑。后面是办公室和职工宿舍。内勤加外勤总外带正副主任,一共十七个人,除了值班的,其他人下班就逃也似地开上车回了城里。
营业厅所以上班时院子里经常停着一片车,都是私车。正对着假山的是“行长”办公室。院子是整得不错,这得益于保安老崔的勤快和麻利。
单位内勤有七八个人,内勤主任是个比我年龄小几岁的女同志。叫庆樱,是另一个农兴行主任的老婆。私下别人都叫她“阿庆嫂”,真冤枉了正面人物的好名字了。她是长得漂亮,是那种冷傲的漂亮。白皙的脸时常扬着,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冷冷的。高傲而不高贵。内勤员工都怕她。但如果见到比她级别高的人,或上面来了领导,她立刻变得热情洋溢,一脸的笑容,和原来简直判若两个。
早知道女人事多,特别是她,杵七倒八的,我当“行长”,知道要与内勤主任搞好关系,不然,那可不好弄。我的原则是以自己的人品和言行来影响别人,有句古话不是这样说的嘛,其身正,不令则行,呵呵,别想着我板着脸说得好听,我是认真的。绝对不去刻意迎合谁。
另两个内勤老员工如大户人家的丫鬟般,低眉顺眼的,“阿庆嫂”再怎样恰着腰颐指气使,也不敢回奉,逆来顺受的。自从我到任后,有一次,同着“阿庆嫂”和另两个老员工的面,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说了“阿庆嫂”一番,即没得罪“阿庆嫂”,也没肯定那两人。结果,那两员工在心里对我很感激。会得很多的“阿庆嫂”马上对我奉上笑脸说:“领导,我就是急脾气,刀子嘴豆腐心,嘿嘿,木事,她们也不介意的”。
那俩员工背过脸撇了撇嘴,“阿庆嫂”没有看到。
另几个是通过考试分过来的大学生,才出校门,上岗前可能没少受家长的谆谆教导:努力工作,尊敬领导,团结同志……。见到我毕恭毕敬的,嘴也都甜。有时他们上班迟到或者有了点小错,我会艮着脸,像以前的领导一样,装模作样地呵斥他们,他们也不顶嘴,不好意思地冲你笑笑。我想他们应该和当初的我一样,内心里是虚心接受批评的。
信贷服务大厅和营业室挨着,几个信贷客户经理都很忙。贷款责任终身制,直接和自己的工资和收益挂钩,谁也马虎不得。办理贷款的抵押担保等等手续,他们都很认真。以前的老贷款是个老大难问题。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清收老贷款的奖励提成高达百分之几十,几乎是单位和清收人员对分,很诱人,但也很难啃。所以对他们几个的管理很轻松。
每月报表出来,“阿庆嫂”传到上面,领导审阅核实后煞有介事地签上字。绩效工资发下来后,老刘他们几个有的能拿高达1万多元哩!所以,经常性叫上我喝酒。席间我们称兄道弟的,坐座位非让我坐上座,任凭我咋推让都不中。他们说话看着我的脸,恭维地说是我领导有方。屁方,我不过是上面行的执行者和招呼者吧了,我心里暗想。但有个“行长”的外罩,我们之间总是没以前那么自然。
四十八小时前,一切都变了。人怎么眼皮这么薄呢?以前我好心批评过的人,现在的目光看我像仇人一样,是在剜。“阿庆嫂”居然也像吵内勤人员一样对我说话,只是比着吵他们的语气多少有点软。老刘、老吴他们与我说话的语气显然多了些硬气,不再那么柔软。昨天镇政府的朋友和老刘他们“斗地主”赢了钱,叫上我一起喝酒,也不再推我坐上座了……。
我是很坦然,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们的态度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快。
那天,老崔依然如故,照旧帮我洗车,照旧给我倒水。我呆呆地坐着。老崔忙完了,默默地坐到我身边。我并没有看他,自顾自地看茶杯里的茶叶翻滚、舒展着,做上下旋转状。它让我想到了不可左右自己的自己,随着开水的冲入而无为地徒劳着,挣扎着。
我听到老崔窸窸地从兜里掏出烟来,拆开包装,递给我一支。我抬头看看他,老崔深沉着脸透出恳诚的关切,示意我接着。又帮我点上,他也抽出一支,似乎在替我发泻着不满和委屈,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气——噗!
我知道,老崔是在同情我的境遇。其实,他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沉重和难受,职务调整和岗位调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不想对他解释什么,以免伤了他那让人感受人情温暖的同情心。其实,除了他能心里面对我声援和支持以外,似乎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将错就错地接受他那颗“良苦心”所表达的一切,也许是最好的。
三
老崔很珍惜这份工作的。当初“阿庆嫂”特意趁没人时闪到我办公室里,从她挎着的包里给我拿出一包茶叶来,下意识地向门外看看,外面并没有人。扬着妩媚灿烂的笑脸,黏糊着语调说:“领导呀,求你个事中不?嘿嘿,对你来说是小事儿,你可得先答应呀!”
她这反常举动反倒让我不自在了起来,我愕然地说:“你是弄啥里,搞得神叨叨的。”
“嘻嘻,领导,是这样啊,咱们行要雇保安不是?”她边说,边把好茶叶塞给我,说:“先贿赂领导一下”。我笑笑道:“你要是有这想法把俺哥收贷户的贵重的礼物送我呀!这也算贿赂?腌臜人哩不是?”
两个推让一下言归正传。的确,是有这么个事儿,上面说过的。雇一个保安人员单位可以列支4000元,核算时和其他费用一并列上。农村的保安工资标准也就1800元,其余2200元都会被下面用作其他,也算是一个正当的名目。这事我是给大家说过,希望大家能推荐人选。同时提出了几个要求,一是老实本分,不说政治上过硬,人品要说得过去;二是年龄不能太大,六十岁以上不行,万一有个病人什么的光给单位找麻烦;三是尽量是咱们内部人员的亲朋好友,也算是对内部人员一个照顾。
“是呀!咋了?”我问。
“你看呀,我有个帮檐亲戚,叫崔水元,人挺好的,也符合要求。古桥镇街上的。原来在农行古桥营业所当过村代办站代办员,营业所撤销后也就没再干,去年在工地干活又摔坏了腿,干不得重活儿。家里条件也不好,老伴儿常年有病,两个男孩子还没找着对象……”
一说是他,我知道这个人,原来常往隔壁的营业所跑着报揽储款账。情况我也知道,人是挺好的。就答应了。
“阿庆嫂”撇撇嘴道:“不是俺哥一直给我说,我才不管他的事儿哩。嫌人,哼!”
我知道,她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崔水元这个穷亲戚。
“这样啊领导,他的工资也和其他地方的标准开,咱们也是捉襟见肘的。”
“呃,崔水元我知道,差一点就成了我最崇拜的偶像央视名嘴崔永元,嘿嘿,人很好。既然是这样情况,那就第一月1800元,以后按2000元,过一段时间再涨,不能昧这个钱。”
事就这么定了。
老崔第一天来,还是让我有点吃惊。几年不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头发也白了不少,一脸沧桑。以前我印象中的他满面红光,很是精明强干。落差挺大的。可以想象近些年他的日子的确不怎么好。见到我,他笑着让烟,很恳诚的样子。我只好接着。他又急忙帮我点上。我拍拍他粗大的手表示感谢。他笑笑一再对我说谢谢。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老崔到岗后,干得确实不错。早来晚走不说,每天来了先扫院子,洒水,浇花草等等不闲着。中午有时间还给别人洗车,有的同志不好意思。唯有“阿庆嫂”认为理所当然,连个谢谢都没有。
老崔很敬业,除干自己的工作外,还帮着别人填单,给客户解答问题,讲解存款种类以及理财产品等等。简直就是个大堂经理!
有时他帮我打理办公室,虽然我一再劝他别麻烦了。他笑笑答应,却依然如故。
“戴眼镜”刚才与我的谈话,院里干活的老崔都听到了。他止住手中的扫帚,愣愣的。“戴眼镜”走远后,他扔掉手中的扫帚,脸色难看地冲到我面前,他要详细地问问关系到他岗位保不保的大事。
“你都听到了,我还真不知道详细情况是咋回事。张大伟一会儿上班过来,再问他吧。”我知道老郭要问啥,可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崔看着我,很失神,也很焦虑。他焦虑地等着张大伟到来,才能了解到他最关心的问题。而他也知道,我确实不能帮到他什么。我想安慰他,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嘴,只好作罢。
一会儿时间,张大伟的车缓缓开进了院子,“戴眼镜”在后面小跑跟着。张大伟谝着大嘴大声地从车窗里歪着头说:“啥?我停稳车,到我办公室再说!”
张大伟停好了车,觍着大肚子从小车里夹着包出来了,小车像是被压迫得很难受,好不容易得以松了口气一样,车身和轮胎都轻松地上长了不少。张大伟离开,小车“嘀嘀”自动上锁,趴在那里静候着。
“戴眼镜”连忙上烟,张大伟上下看了看这个装制服的陌生人,边接上烟,边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人进屋,崔水元急忙小跑着过去,到了办公室门口,他停止了。是啊,没有“行长”的同意,他没有理由擅自进去的呀!
他无处抓挠地站在一边,又蹲了下去。从兜里摸出烟,抽上。而值班室的我,只能徒劳地为其做着无用的担忧。
四
张大伟把包往老板桌上一扔,把自己肥胖的身子塞进老板椅里,刚把烟叼在嘴上,在“戴眼镜”连忙弯着腰给他点上。
张大伟看看这个陌生人,吐出一口烟,说:“说吧!啥事?”
“戴眼镜”把情况给张大伟详细地做了汇报,张大伟还是吃了一惊。他粗胖的四个有节奏地弹老板桌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噫?我咋不知道啊,上面也没下文,更没传达呀。”
张大伟分明看到了门外蹲着的老崔。老崔干得好,人缘也好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也认同。如果不是“戴眼镜”这么一来,谁也不会想到老崔能有什么事。张大伟起身含有送“戴眼镜”的意思,对他说道:“这样吧,你先回派出所,把相关的文件拿来,我呢向上面请示一下再说。”
“戴眼镜”客气地走了。张大伟送出办公室门,看他走出去,大声地喊“阿庆嫂”和老刘。他要问问看是不是副主任接到了上面的有关通知。看到老崔后,他说道:“老崔,你先上班去吧,球!咱又不归县保安大队领导,他们说换人就换人?哼,甭答理他们。”
老崔见他出来早已站起,恭敬地、心情复杂地看着张大伟的脸。听他这么一说,才稍稍松了口气,多少露出来了笑容,朝营业厅走去。
“阿庆嫂”婀娜着小跑到张大伟的办公室,老刘也一崴一崴地进去了。看来这是要临时召开个班子会呀。
张大伟一摇一摆地踱着步,摆着谱,这个,那个地说了一通,才把这件事说清。你们谁接到了上面的文件或者通知?关于要用治安大队安排保安人员的事?
两人一脸懵圈。一揸没有四指近,毕竟老崔与“阿庆嫂”有点亲戚,即便不为他,也要为自己虚荣的面子考虑。“阿庆嫂”有点夸张地睁大杏眼,面部不动,眼珠来回在张大伟和老刘身上巡视着道:“哟!还真不知道,领导,你听谁说的?”
“人家刚才都要来报到了!”张大伟道。
“啊!”“阿庆嫂”惊道。
“不过,我把他先打发走了。咱是垂直领导,他们说换人就换人了?”张大伟不屑地接着说。
大概知道了张大伟的立场对自己有利,立刻站到了他这边,而且夸张地拢顺着、护拥着说:“就是!甭答理他们,哼!”
一直没说话的老刘开腔了。“嗯,事情没那么简单,说不定是县行领导已经与他们达成了协议,文件说不定这几天就下发到了,还是问问县行保卫科再说。不过,再没有文件之前,也没必要一点小事就找领导问。看看再说。”
姜还是老的辣。老刘这么一说,两人不再言语了。问上面不是,不问也不是。虽然事儿不大,但作为一把手张大伟也是要表态的。他顿了顿说:“那个什么‘戴眼镜’我让他明天来拿出他们的手续,到时看他有没有保安大队与咱行的联合下文再说。就这吧!”
下午下班后,随着私家车一辆辆地发动声,行里的人呼啦啦地走了。我还要值两天班,所以没回去。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晃悠着。
“王行长!王行长!”老崔压低了声调却很用力地在叫我。回头一看,老崔已经到了我身旁,他说:“知道你值班不能离岗,我去弄俩小菜,咱俩趁吃饭这会儿整两盅,嘿嘿!”他边说边示意我等着,撅撅地向外走去。
因“酒驾”把“驾照”都没收的教训,加上“井绳”的余悸未消尽,让我急忙冲他摆摆手,我竭力想喊住他。他回头笑笑说:“木事,咱只是吃饭哩,你就先等着吧!”
和我一班儿的小洋是个刚入职的小伙子,腼腆得像个大姑娘,既不抽烟更不会喝酒。老崔把兜菜的袋子打开,拧开一瓶“二锅头”。我俩招呼小洋一起来,小洋推让着回里面看书去了。
“干!”
“干!”
我和老崔开始没有多说话,各自用肢体语言安抚着对方。差不多大半瓶下肚,已是酒酣耳热。老崔长叹一声,打开了话匣子。
“王行长,你是不知道呀,这个工作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是说并不是这个岗位有多好,是每月的工资收入。你知道,我原来在农业银行营业所干代办员。古桥街面大,老少爷们也给面子,我的储蓄余额有近千万,每月万分之五的手续费,收入有四五千元。日子过得还不错。营业所主任器重,县行资金组织科领导表扬,人前人后也挺有面子。
“唉,好日子总是觉着短。2002年农行撤销营业所,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给他们干了十来年的代办员被一脚踹开了,连点补偿都没给。近几年来,两个孩子长大了,尨龙般。可上学不中,只好出去打工。现在农村说媒不但要在村里盖成楼房,城里也得有套商品房,这还不算,你还得有车呀!你想,俩儿子,那得需要多少钱啊!
前年你嫂子得了心脏病,我干建筑活又摔断了腿,唉!”
说到这里,老崔声音变成了哭腔,哽咽着流泪了。
我一边安慰他一边给他餐纸。老崔也不用餐纸,用他粗大的手掌一抹脸接着说:“王行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把持不住,别笑话我呀!”
我很同情他,连忙说:“老崔呀,坚强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男人嘛,要挺住!”话一出口,我便觉得这么说多么俗套和无衷,我唉一声低下头说:“只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老崔给我端起酒杯碰一下,“嗞溜”一声先喝掉,红着脸,龇着被酒辣得麻木的牙,咧着嘴咳咳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能安排我来就已经很感激你了。我自顾自地给你絮叨,不对啊,恁哥也是为你抱不平呀,结为对领导发个牢骚就被领导以喝酒为名撤了,这个领导是个啥球货?他就不看看下面人的难处?不看你那么好的业绩?这是啥球世道?……”
我俩越说越离谱,越喝越兴奋,似乎老子天下第一。喝酒前我是农资行的,喝点酒农资行就是我的,那个一通喷呀!酒精真是很好的麻醉剂,它让人暂时忘却了现实的不快和烦恼,变得豁然开朗起来,进入另一种虚幻的状态。而这种异于平常的状态是那么地妙不可言。到底我们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也不知了,只记得惹得里屋的小洋哈哈大笑看我们俩的洋相。
最终,酒见了瓶底,老崔还要出去拿酒,被我喝住。就这样我俩摇摇晃晃地你送送我,我送送你,反复几次,才算结束。
五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和无数个昨天一样,没有任何惊喜地开始。
我伸了伸懒腰,拍了拍还晕乎乎的头,起来了。老崔早已开始在院子里忙开了。见到我走出值班室,老崔停下手中的活儿朝我笑笑,问:“你没事吧”。
“我是没事,后天我值班结束,要赶紧回去了。”我说:“还是家里得劲儿啊!”
老崔坏笑着,我明白他笑什么。一个几天没回家的生理正常的成年人说出这话,一般来说,另一个生理正常的成年人都会往“茄子地”里想。我也笑了。
这时,“戴眼镜”又匆匆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些东西,应该是相关的手续。老崔立刻卡住了笑容,昨天夜里的酒并没有解决今天的焦虑,他又立刻紧张起来。
并不知道内情的“戴眼镜”冲我们走了过来。小伙依然意气风发,微笑着向我们让烟。老崔如临大敌般怔住了。我接过来递给老崔,并问“戴眼镜”道:“什么情况?”
“戴眼镜”笑笑向我们说道:“领导让我拿相关手续,昨天我以为我们的领导已经给行长打过招呼了,所以没有拿。这不,今天我全带齐了。嘿嘿。”
上班时间还早,“戴眼镜”索性和我们聊了起来。从他透露出的荣耀和自豪的言语中,我们了解到了他的情况:在众多的应聘者中,他成功地胜出了。他家庭条件也是很不好,他有一个弟弟正上大学,父亲在建筑工地干活摔坏了腰,没法挣钱了,母亲常年有病每年都要花很多钱。
他原来大专毕业后也在外面打了两年工,但收入不稳定,没有个正式单位,对象都谈不上。这下好了,通过这次县治安大队考试、面试等等层层挑选,他终于成功得以应聘。这是个一公安局下属的单位,虽说不是事业单位,但能来这里上班,一有面子,二收入稳定,三能找到对象,农村的就行,四可以减轻家里面的负担。工作积极表现的好,再加上有机会说不定到时通过考试还能进公安局……。
看着他洋溢着的激情,憧憬着美好未来,说着对自己人生进行“小目标”的规划,我俩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阳光、上进、有追求、有责任心的小伙子,而他的家庭情况和老崔的情况又是何等的相像,简直就是老崔家的大儿子!这份工作对他来说也是如此的重要和难得。
人,就是这样,当你对他不熟知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与你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与茫茫人海中的千千万万个人一样,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而当你与他有交际、有联系时,你面对的又是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的、与你有利害关系的、有情意的、甚至会成为你生命中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当中让你牵挂、让你为难、让你不知所措的等等的所为,都会与良心、道德、人性有关。看来,人类群体情感的复杂性,就在于此。
我慢慢观察到老崔的表情变化,他由原来的惊恐、焦虑、甚至有点恼怒的脸色,逐步变得无奈、伤感、同情、与相惜了。复杂的情感在他的表情上表现着。我,无法预测后来会怎样,但我分明感觉到在竞争中处于劣势的老崔已经没有那么地怨恨和不安了,倒是有点像不该占便宜而强占了后的愧疚似的。
不一会儿,单位的人陆续到来,张大伟的车也开进了院子。“戴眼镜”看到他的车,礼貌地和我俩告别,走了过去。我重重地拍拍老崔的肩,什么也没说,上班去了。留下等着命运裁判却大致已经知道结果的老崔,呆在了那里。
当“戴眼镜”把一切手续都双手呈现到张大伟办公桌上时,张大伟坐不住了。他仔细看了看“颍安保发(2017)第2号”文《关于联合农兴银行等下辖各金融单位统一由公安局下派安保人员的通知》后,好一会儿才对“戴眼镜”说:“小戴呀,你先回去等我向上面详细请示后,再给你答复啊。”
“领导,那要等多少天?”
“嗯,这样啊,这边原来的保安人员要对他们做工作辞退,向上面的请示也需要时间,今天的16号,这个月所剩日子不多,不行,就下月1号你正式到岗吧。”
“啊,这么久呀!”“戴眼镜”有点急了。
“你别急啊,如果其他行给你们算今天到岗的话,你这十几天没上班,工资也会给同样开给你的。你放心好了。”
“戴眼镜”谢过张大伟,高兴地走了。
张大伟急忙拨通了县行保卫科科长的电话,保卫科长回答道:“是这样呀,为了加强安防保卫工作,县公安局和咱们行还有其他金融单位签订了这方面的协议,往后金融单位的安全保卫工作都由他们接管,咱们行财务处统一支付给他们这方面的费用……。咱行的文件马上就下发。”
六
值完班后,我急急地往家赶去,可得好好休息两天了。老崔的事儿也不再放在心上了。五神还照顾不了哩哪有心思照顾六神?其实,我也只是闲操心而已。
休息即将结束的这天下午,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想着明天又要面对单位那些人冷漠的面孔,有点戚戚然。这时,县行人事科科长打来了电话:马上到县行办公室报到!报到后立刻到省城学习!调令已经发到古桥支行,学习回来再进行交接!
这突如其来的电话,一下子让我愣住了。我只好回答:服从领导分配。
半个月后,我学习回来,先到古桥办理交接。原来对我冷漠的脸,现在却又堆满了恭维和虚假的谦和,让人恶心。
在岗的戴彦靖等他们都各忙各的时,戴彦靖才笑着上来和我打招呼。他现在已经上岗。依然是意气风发,满脸阳光。看到我来,他笑着向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我第一次见你叫你领导你还不承认,哈哈,这回到了上面当大领导了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接任的老崔呢?”
他知道我是在问老崔的情况,他回答说:“崔叔真好,我第三天就来这里上班了。没想到崔叔还懂那么多金融知识,崔叔整整带我带到月底,跟着他我没少学东西。利息怎么计算,各种存单咋填,客户提问的问题怎么解答,什么时间干什么等等,让我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真是个好人呀!”
我听完小戴的述说,一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时老崔是怎样抖着精神,一边自疗着伤痕累累、破碎不已的心,一边又竭力地帮着与他同病相怜的人,去完成了他根本没必要、却还要诚心地尽义务的任务呀!
我握着小戴的手,肃然地对他说:“抽空去看看老崔叔吧!他是你亲叔!”
小戴啊地一怔,随即回过神来肯定地说:“一定!一定!他是俺亲叔,比亲叔还亲!”
画蛇添足之后记:
半年后,我和一位企业老总同学吃饭,席间他说想找一个看场的人,这时,我又想到了老崔,并积极向他进行了推荐。同学答应了。星期天我抽空去了古桥镇,叫上小戴让他和我一起去找老崔。没想到小戴的一番话让我愣住了:
回家后的老崔听说邻村有人从越南领回了姑娘当媳妇,老崔找到了中间人,拿出自己的积蓄十二万元给大儿子买了个老婆。没想到三个月后,买来的媳妇被公安局以偷渡为名抓走并遣回原籍。
老伴儿急火攻心,走了;本来就多少有点不正常的大儿子神经了;二儿子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只留下半残废的老崔也得了中风,治好后留下后遗症,行动不便。这其中,小戴一直对老崔关照着,视同自己的亲人。
当我和小戴带上礼品来到老崔家时,坐在院子中病恹恹的老崔胡子拉碴,一脸沧桑。看到我来,强着要站进来,像个孩子一样拥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小戴在一旁要劝老崔,我示意他不要说话。让饱受命运捉弄的老崔痛快地哭一场吧!
我和崔水元的故事至此并未画上句号。有时间我就去看他,陪着他谈些开心的事,告诉他单位里的一些好消息。老崔咧嘴笑笑,祝福我和小戴好人一生平安!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王国宏作于2018年6月2日下午起笔,12日晚上完稿。
原创不易,请您点赞!
无我之淡俗,没您之高雅!
没我之粗艺,无您之君子!
谢谢。
网友评论
6月2日晚于姑苏观佳文而作的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