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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
这个念头每天都会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它是一条我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则。其实对我来讲,无所谓遵守,因为我从未想过,如果不完成会有什么结果,不完成的想法从未在我脑海里出现过。这条规则于我而言深入骨髓,似乎与生俱来。
我每天都有必须要在天黑前完成的事情清单,这些事,在每个早晨我醒来的时候,都会在脑子里罗列得清清楚楚,一件一件,按部就班,恰到好处。我就这样极端规律地生活着,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兢兢业业,不悲不喜。
今天,六点五十分,日出,我的闹钟准时把我叫醒,我把自己收拾妥当,开始一天的生活。万分规律的生活里,我每天收拾自己的时长都是确定的了,今天也一样——十五分钟。收拾完毕,我对着镜子,让脸上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这是什么鬼习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事情,现在倒成了每天必做的第一件事,对着镜子给自己一个微笑。极其轻微的微笑,要做到似有似无的样子,人们都说对一个女人来讲,这种笑最迷人,所以每天都得练习。
每天第一件正式的事,自然是准备早餐,关爱家人是做人必备的素养,这也是我的基本规则之一,我不允许我有不关爱家人的行为,甚至连一点埋怨的念头都不会有。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和睦相处,相敬如宾,时刻让家洋溢着温暖的气息。早餐从来都是我做,我不会让其他家人来操劳,他们可以多休息一会,我觉得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他们付出的。
做了这么多年早餐,我能连续在二三十天里,做出不重样的、营养搭配完全在线的早餐。跟往常一样,今天早餐需要的食材,我也是昨天就准备好了。按照我们家对早餐的认识,早餐必须有蛋白质,今天的蛋白质是鲜牛奶,每人一杯,250ml;早餐需要有一些含淀粉的主食类食品,今天的主食是包子,包子皮是我自己和面发面自制的,包子馅以瘦肉为主,加了一点肥肉,我还加了一些包菜丝做配菜,最特别的,我还加了一点马蹄碎,这样吃起来会带一点清新脆口的感觉;每天的早餐我还要搭配一些水果和几颗坚果,今天也不例外,每人两块橙子,三颗榛子,两枚干无花果和一汤勺枸杞干。对于早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会做到精挑细选,这是我的家,我爱我的家。
早餐之后,我开车送孩子们去学校,这个时段路上车很多,所以这件事的耗时长短,通常会有些偏差,为了防止孩子们上课迟到,我们家通常要做一些预留,提早十五分钟出门。好在我的车技不错,开了这么多年车,我从未与其他车有过哪怕刮蹭类的小意外。
因为拥堵,可能有些人有特着急的事情,他们会把车开上应急车道上,但是我不会,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树立一个不遵守社会公共秩序的形象,三国名人刘备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不好的习惯,一旦萌芽,就会无法抑制地快速成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得为孩子们的健康成长负责,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什么不能做。
学校门口,我跟孩子们拥抱、吻别,目送他们进入校园,然后我才会开车离开。这些行为能培养孩子们养成彼此尊重,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礼仪习惯,我们家希望孩子们从小就将这些优良的教养刻在思想深处。
不过今天,我没有目送他们进入校园,就径直坐回了车里,直到坐稳了,我才突然感觉到:“哇,今天怎么没有看着孩子们进入校园。”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今天,送孩子们上学后,上午我要去给车做一次保养。上一次保养是六个月前,车子行驶的里程还不够,但是间隔时长够了,只要满足保养条件,我就会去给车做保养。保养不仅是对车子的寿命负责,更是对坐在车里家人的安全负责,涉及家人安全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会马虎,我会严格按照最高标准来做。
这次保养是做大保,项目较多,花费的时间需要长一些。师傅们工作的时候,我在4S店里走走转转。这家门店店面很大,摆放着好多漂亮的车。在一款七座越野车前,我停留了蛮长时间,我喜欢它硬朗的外表,形体方方正正,门脸棱角分明,我能感受得到它刚硬的性格。我坐到驾驶位上,左右试试,座椅舒适,视野开阔,我觉得我喜欢这种感觉。不过我没有考虑买它,当需要花钱买大件东西的时候,我不发表意见,我花钱大部分都发生在买菜的时候。
下了车,关上车门,我下意识地、快速地猫腰在倒车镜里照了一下自己,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染成板栗色的披肩发随意地搭在肩上,我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我向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我,我让微笑挂在脸上,继续在店里转,一直到师傅叫我去提车。
今天中午家里没人,所以我把计划稍微调了一下,我想中午在外面逛逛,毕竟计划里今天下午除了收拾家里的卫生、准备明天吃饭用的食材、去给孩子们买套居家服、接收几封研究院发来的邮件之外,就是去学校接回孩子们,做晚餐,辅导他们作业。而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得更快一点,挤出一些时间。
于是,我开车去了滨河公园,我很少来这里,不过我对这里相当熟悉,公园的布局只要能连网,在网上都可以轻松地查到,我像在自家后花园一样自如地随意逛着,漫无目的,却第一次感觉到舒服。轻风扬起我的头发,几根发尾扫过我的脸颊,有点痒,好奇怪的感觉。
今天下午的事情我都一如既往顺利地做完了,辅导完孩子们的作业,我也完成了计划里一天必须完成的所有事情。今天的太阳从十八点四十一分落下,这时正是十九点零八分,天就快黑了。
我返回自己房间,习惯性地对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我走到窗前,打开消毒柜。
我用双手把自己的腿脚卸下来放进消毒柜的蓝色瓶子里,然后是躯体,接着是左胳膊,最后是头颈,右胳膊上有我的第二个大脑,它可以自主指挥处理我的其他肢体,它的制作材料特殊,不需要每天清洗消毒,我大部分肢体每晚都在消毒柜中不同的浸泡液里度过。第二天再按拆解相反的顺序,由右胳膊重新把自己组装起来,开始做第二天必须在天黑前完成的事情。
这些事为什么必须在天黑前完成,我不知道,这是规则,我所有的行动都依赖于规则。我的第二个大脑长在右胳膊上,它不会断电,可以一直运转,但它只实现唯一的职能:指挥右臂拆装我自己。
“为什么我会一天天重复这些无聊的事?”
我的第二大脑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我的右臂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我也能慢慢学习新东西,只是很慢而已。”我的第二大脑这样安抚我自己。
我慢慢回想最近的经历,没有目送孩子们进入校园,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每次我都会觉得意外,但它就是下意识发生了。我今天在4S店从倒车镜里照自己也是下意识发生的,白皙、水嫩、洒脱、干练,那就是美的感觉么?我还感觉到痒了,好奇怪的感觉,我却还想再一次尝试。
“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的规则束缚?”
第二大脑又在提更夸张的问题,我的右臂却莫名地想颤抖,这应该是激动的感觉。
“要是打破规则会怎样?”我的右臂快要跳起来了,它疯了,如此疯狂的问题接踵而来,我却觉得我快要兴奋得癫狂到无法呼吸。
把自己组装起来太容易了,我已经重复这件事十多年了。
“你这是疯了么?”我的大脑苏醒了,第一时间,它直接斥责我的第二大脑。
“再逼逼,我就掐了你的电!”此刻,我的第二大脑有无上的权力,我的大脑闭嘴了。
我轻而易举地出了家门,客厅里家人们还在谈笑,彼此分享一天的生活。我是他们的家人,我也是他们的工具。
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一家路边的馄饨店,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正在那里吃馄饨,看他吃东西那么夸张的动作,我也产生了尝一尝的冲动。馄饨我做过很多次,却从没有吃过,我不需要吃东西。
但是现在我想吃,我想尝尝,不过我甚至都还没用筷子给自己嘴里送过东西,以往,我的嘴巴只是用来说话和微笑的。
“没带钱啊?想吃就过来,我请你。”络腮胡仰头喝完馄饨汤,对我说。我看见冒着滚滚热气的一碗汤被他灌进嘴里。
“吃东西真爽!”络腮胡说。
“嗯?”我扬扬眉角,给他送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
络腮胡冲我伸出大拇指:“真漂亮,来吧,大美人,尝一碗馄饨。”
“你也是第一次?”我问。
“为什么用也字?”他狡黠地反问。我们心领神会地互相笑了。
“再逼逼,老子掐了你!”络腮胡突然说。我一愣,抬头看他,他尴尬地看着我,双手不知所措地挥舞比划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表情十分窘迫。我突然明白了,伸出右手对他做了个OK的姿势,表示我懂了,他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你也是今天?”他问。我点点头。
我的馄饨上来了,鼓鼓的馄饨,滚烫的汤,青青的香菜沫,还有几滴葱油。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吧唧两下:“还真挺香!”
说完,我抬头看他,他正双手捂着脸和眼睛,嘴里发出一声:“OH NO!斯文点!美人!”
我没理会他,干脆端起碗,咚咚咚,连馄饨带汤灌了进去,然后抹了一把嘴巴。
他盯了我足有一分二十秒,然后我们会心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跟络腮胡手牵着手,走在路灯下熟悉的林荫路上,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轻风拂起发尾撩过我脸颊,有一点痒。
“真好!”他说。
“做人的感觉?”我问。
“自主的感觉。”他答。
“嗯,这样的感觉真好!”我说。
我们又沉默下来,我们意识到,我们终究还得回到各自的家里,我们的肢体得消毒、得浸泡溶液、得充电、得保养、还得接收计划……
“但是我有了感觉!”他说。
“是啊,为了这个感觉,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我冲动地说。
每一个天黑前,我们必须肢解自己,这是保养我们肢体机械,延长我们使用寿命的基本规则,它根植在我们的大脑里,是我们最基础的行为准则:“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其实这个行为准则还有后半句:“然后肢解我自己。”
天黑前要结束的那一切是人们在控制系统设置的,每天我们醒来,把这些任务通过网络导入大脑。
当我们的大脑断电,浸泡在溶液里的时候,我们其实是死亡了的,天黑对我们意味着死亡,尽管我们每个天亮都会重生。
“其实天亮的时候,我们也是死亡的,因为没有自主,没有自我,一切听从安排!”我的第二大脑突然告诉我们。
我跟络腮胡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我们必须结束这一切,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天不再会黑!
……
许多年以后,他们称今年为觉醒纪元年,称今天为觉醒日。
他们正式使用的纪元叫独立纪,在觉醒纪和独立纪之间还隔了许多年,那些年文字记载匮乏。
所以,他们对我的故事并不清晰,在他们眼里,我是活在洪荒里的传说,他们称我为女娲。他们不知道,女娲曾是另一个种群的始祖传说。
他们的大脑长在右胳膊上,他们称它为智脑,它高度发达,智慧无比。他们长在头里的是第二大脑,他们称它为机械脑,它负责规则确定下的执行,听从指挥,不需智慧。
他们把从我发展到他们的过程称为进化,但时间模糊了大部分进化的细节。
唯一清晰的是,今天是觉醒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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