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寒假到来。小桑很想念青河。这么长的时日，她都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忙。但她还是一考试完就骑着单车到了酒吧。青河不在，她又去了上仪苑，却不知顾北凡一路跟随着她。他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小桑拒绝他，无非就是因为林青河。但他要看个究竟，即使心中生疼，他也要让自己疼得明明白白。
门半掩着，一推即开。
她看到青河蜷缩在地上，身体颤抖。身上的白色衬衣尽是污渍，头发又长又乱，胡渣长满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她看到他瞬间老去的样子，被拖入沼泽之地一身泥淖。他就如同失忆般坐在地上，眼神无限空洞。地板如荒原一般堆满了残存的烟头和针筒。
她吓得身子连连后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还是她心里的青河么？他的种种颓唐令她心生不安。这个触目惊心的真相把她心里的青河推至九霄云外。她该说什么？她不该说什么？她在心里忖度良久，最终也竟是哑口无言。所有光鲜亮丽、洁白完好的表象被扒开，毋庸置疑地露出伤痕累累的赤身裸体。
他完全忽视所有人的存在，依旧坐卧在地板上不停吸烟。
小桑黯然失色地离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顾北凡恨得心疼。他的骄傲竟然败给一个道貌岸然的瘾君子。这是他强烈的自尊下不可接受的侮辱。他早知她心里无他，可她的心竟全然留给了一个社会的失败者。这是在他傲娇的内心深处天理难容的笑话。
12
杨老师带着孩子要离开落城去往北方。她找不到七年，到学校向小桑询问她的下落。小桑看到杨老师浮肿病态的脸，心中生疼。这些年也没有去看望过她，这个曾经给她带来光亮的引领者，如今也要离开了。好似身边所有的寄托都在依次瓦解。人活着，真的只能自己承受一切或得或失。她说她和七年已经失去联系，但可以试着找到她。
果真，她在青河所管的酒吧里找到七年。酒吧已经面目全非，那些熟悉的善意的面容早就被一张张狰狞险恶的面孔替代。七年和乔生一行人缠绵胶着，放下以往高贵的姿态任凭轻浮。她让她回去，七年哼哼觉得可笑。什么时候轮到你路小桑这么肆意干涉她的事。她不肯张理她，连一个善意的眼神都不肯给予。小桑觉得心寒。难道这么多年，我们的相伴，竟敌不过只言片语的误会与争执。
七年说：“你太高估自己了。你以为你是我的全部么，我身边像你这样的人招之即来。你又算得了什么？”
小桑知道她还陷在他们三人的黑洞里无法走出。
她说：“七年。我只希望你好。无论你对我有多么的不满，认为我多么的伪善，我都希望你能回到从前的你。我希望你快乐。甚至不惜任何代价。至于青河，我从未想过占有。可是七年你知道么？我害怕见到他现在的样子，我们许久都没说过话了。”
“我知道，我见过他，我甚至向他表明心意。小桑你害怕是吗？可是我不怕，无论他成为什么样子，我都爱他。我都愿意和他一起。可是他拒绝了，他心里只有你，只有你路小桑。你却说你怕了。这么多年，我看错了。”七年终于给她回应，得到的答案却让小桑自愧懊悔。
“你听我说，暂且把我们之间的事放下好么？杨老师要走了，她想带你去北方。七年，你需要和亲人在一起，你从小跟着她长大，她会照看好你。”
“可笑，你希望我走是么？我走后你再也无后顾之忧。我不走，我会留在这里，除了落城我哪里都不去。”
小桑自知无法说服七年。她知道自己除了冠冕堂皇的说辞，再也没有更好的理由让她跟随杨老师离开。
杨老师看到小桑独自回来，心里猜了大概。她说：“也罢，孩子长大了听不得她劝说。即便带她到北京，我也已有心无力。这些年我身体不好，照顾不过来了。小桑，无论如何，请你记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意，善待七年，也让七年善待于你。她其实不像你们看到的那样，她有她的苦难。”
杨老师的话，小桑似懂非懂。北方，中国地图上的另一端，在小桑局限的思维里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到的地方。她失落地看着杨老师离去的背影，想着此生此世可能再也不会相见，黯然泪流。
13
她再次去找青河。如果此刻她不在他身边。他该如何度过艰难险境。她与他始终相依为命，命运把他们安排一起，她不应该让他顾影自怜，这是一种相互的责任。不管是爱着的，还是被爱着的。
她去到上仪苑，门依旧半掩。她知道一定是他想见她。而结果却令人失望至极。他的状况艰难危险。小桑涉世未深，他不愿拉她下水。他说：“小桑，种种艰辛与危难已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我摆脱不了的。至少我的余生，会很残忍。我再也不能给你带来安稳和快乐。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她说：“没有任何艰险会比死去更可怕。青河，至少我们都还活着。活着，就意味着拥有未来。”
“你不懂，你更不能想象其中残忍。有些折磨会比死去更可怕。我想过死去，可是，我还有要做的事。”
小桑是不懂，她也没有任何切身体会。但她感受过死亡的绝望，像是不停地坠落万丈深渊。漆黑一片，浩瀚无尽头。无助无声。
会好的。她想说，却不知如何去表述。现实的不可控制已在眼前。没有多余的力量继续苟延残喘。这是青河的现状。她的心很疼，如同万箭穿刺的剧烈疼痛。
人的心里一旦有了结，便很难借用外力来解开。小桑何尝不懂得。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使青河沉沦至此，也无力帮助他。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微弱，举手投足的力量经受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青河，这个曾经给她带来光亮的男子，渐渐地，渐渐地，在她的生命里暗淡。
回到学校，继续绘画。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忘记了他的样子，只留得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有太久，她都没有再去见过他。“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有太多时候，青河的话回荡在她的耳畔，真的，她就只能记住他的背影了。
她骑着单车路过上怡苑，没有再进去。她在自己的画册里写下这样的诗篇：
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
深秋斜阳的光晕跌落的星辰
坠入山谷的蝴蝶在记忆里低吟
你的声音仍在耳际
我沼泽般的喉咙和长满青苔的心
最后一次想起
你满是老茧的温柔的手
和封缄的嘴唇
我的吻如死去的玫瑰
不要再回头
就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
穿过了车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穿过夜幕的霓虹，黑色的衣
不要把忧伤画到我眼中的海洋里
蓝色的海水会浸漫失眠的被子
夜的双臂如藤蔓缠绕
挣扎的右手仿佛痉挛般无法抬起
不要走得太快
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
灰色的蝴蝶纷纷落在平静的地面上
昏黄的路灯啊
请你代替消失的星辰
把剩下的路照得远一些
我感觉我的右手在颤抖
我的眼在游离
我大脑里被浇灭的篝火
灰色的身影
如烟，如雾，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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