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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25岁，深秋的一天，我在办公室看见《羊城晚报》里面有个招聘启事，上面说南方沿海的一家外资企业(以下称z公司)招聘计算机程序员，那是一个有实力的海外上市公司，当时我刚刚毕业不久，在内地一个国有企业工作，这里工资待遇不高，填饱肚子没问题，但想过上高质量的生活还是比较难，听说沿海开放城市的环境和待遇都不错，所以对那边的生活心仪已久，我就偷偷地向那公司递交了应聘简历，然后静待回音。
十天以后，我收到了回信，看见印着公司名字的精致信封，我很激动，心跳加快,不知道对方是同意还是拒绝。我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打开信封一看，是叫我去面试的信。我既激动又有点忐忑，因为我在这很少干开发程序的活，工作中使用的程序都是上面统一安排的，基本是在承担电脑维护员的角色。但是对新生活的向往，还是让我鼓起了勇气去挑战自己。于是我向单位请了几天假便踏上了南下面试的旅途。
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只有绿皮火车。最方便快捷的出行方式就是到汽车站去搭长途客车。这种汽车一个座位就是一张床，有点像火车的卧铺，坐在上面直不起腰来，只能躺着。如果是冬天，一张棉被经过无数不同身份的人使用过，又长时间不洗，盖在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脚味，有时候跟那些晕车的人的呕吐物味道混在一起，负负得正，闻起来就像我们农村的豆腐乳拌黄豆酱的味道一样。
汽车经过将近20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历经千山万水，凌晨4点多到达广州。透过窗户，我看着迎面而来的一栋栋高楼大厦，绚丽闪烁的霓虹灯和广告牌，灯火阑珊，我毫无睡意，精神开始兴奋起来。这个时候还能看到街上有少量穿行的汽车、行人、摩托车，有的人在搬运货物，有的在店里喝茶。难怪广州这边发展这么快，我想这个时候内地城市的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吧。此时我想起纳兰性德的词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盏灯！
从这时候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下车，就这样走走停停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到了我应聘的z公司所在的工业区。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我还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天上的云就像一层层的鱼鳞似的，朝霞万朵。整个工业园生机勃勃，高高的脚手架到处都是，现代化的厂房鳞次栉比，厂房周围都种上了漂亮夺目的植物和花卉，那些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国际著名大公司就出现在眼前，例如佳能、宝洁、松下、东芝、惠而浦、三菱电梯等等。我提着一个帆布行李箱，在附近找了一个旅馆住下来，好好休息一下，看看带来的电脑技术书本(公司给了一个大概的考试范围)，明天才去面试。
在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举目无亲。更让我难堪的是，这里的人说粤语我听不懂，而且是互相听不懂。我们在外面问路，经常听见本地阿姨叔叔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除了少量字词的发音我能从客家话的角度去揣摩一下，其他大部分句子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说啥，偶尔碰见一个说普通话的人也跟我一样是外省的。我那时感觉广东人说话语速很快，好像在说英语，几个字可以变成一个音节发出来，一句话的最后那个字发音才拉长；再看看旁边的车水马龙，皮肤晒得黝黑的行人，西装革履，高楼大厦，恍惚间犹如置身国外。
由于经济拮据，为了省钱，在旅馆我跟一个不认识的货车司机合住一个房间(好像没有单人间)。一开始大家都客气地天南海北寒暄两句，等关灯睡倒之后，那家伙就开始“六亲不认”了：我正在寻思明天面试会出什么题目，他就开始鼾声如雷，我受不了时就故意大声咳嗽两下，他的呼噜声停了一会儿，但过不了几分钟他鼾声又响起来，我又猛咳嗽几下，如此反复，搞到深夜。我看不是办法就起来折了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折腾了很久才睡着，勉强睡了三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应聘公司门口，我看到了现代化漂亮的厂房和茶色落地玻璃的办公楼。厂门口有一个打卡装置，旁边铁架子里整齐地排放中每个员工的卡片，不断有人打卡，员工都穿着整齐灰色的制服，胸前挂着一个工卡，上面标有姓名、编号、部门和彩色大头照，我觉得很时尚。走进办公楼里面很安静，每个人都在认真做事，各种设施和摆设都有艺术风韵，就像在电视里看到的外国办公楼一样，这对于来自呆板散漫国有企业的我，确实感到新鲜。
开始考试了，十几人集中在行政人事部笔考。考的内容大约是硬件知识、数据结构、汇编语言和C++、关系数据库和编一段程序。上午考完，下午就面谈面试。没想到电脑主管是一个二十多岁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谈到待遇，说万一录用了能不能接受，他开出的工资是我在老家的九倍，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然后就回去等待消息。
回家后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就收到了公司的回信，打开一看我被录取了，异常激动，我预感人生历史要翻开新的一页。于是我提交了停薪留职申请，领导同意了我的请求，并要我每年上交一定数量的费用以保住我”干部“身份。我也跟老家的父母商量过了，他们不同意我丢掉这个铁饭碗去广东打工，说资本家私人公司没有保障，前程未卜，一直心有疑虑，可是我想博一次。主意已定，办好手续就南下上班了。就像歌词说的“人群中我望了你一眼，却再也无法忘记你的容颜！”
告别家乡同事和父母，我正式来到改革开放的最前沿z公司上班。我才知道我们部门一共招聘了八个程序员，有两位是本地会说粤语的小姐姐，其他人都是从全国各地过来的。上次考试面试的时候一共有七十多人参加，只录取七人，可见竞争有多么激烈。
公司安排了集体宿舍给大家住，我们技术工程师两个人一间，车间工人是四人间，有阳台，跟大学宿舍差不多。每层楼一个卫生间一个淋浴房，一台电视机，家属来了可以住公司招待所，所以排队洗澡上厕所是常有的。我们每人买了一个电饭煲和电炉，平时可以自己做饭。
正式上班了，公司的各项作息制度很严格，以前在内地国有单位自由散漫惯了的人，一下子会不适应。早上八点半、中午12点(下班)、下午1点、下午4点半(下班)，这几个点必须到考勤机上去打卡，否则按小时计算扣工资处理。我们早上进入厂区办公室，有时要了解工作流程还要到车间去跟师傅接触，车间杂音很大，在电光火石之间与工人交流，还到其他如生产、采购、销售、经理办公室等部门去沟通，我们的电脑程序就是为管理生产服务的。
到了12点铃声一响，大家饥肠辘辘，拿着饭盆飞快地跑到食堂去排队打饭了。伙食跟老家单位比还是不错的，经常吃鱼，分量足，不愧是鱼米之乡！吃完午饭赶紧去宿舍休息一下，大概有半个小时，下午一点打卡上班。对于以前习惯午睡的我，几个月才重新调整好生物钟。然后开始写代码，写了一段子程序，调试一下，可以了就继续写。办公室很安静，只有打印机的声音。现在的程序员都被称号码农，很形象，就是不断在电脑这块几寸见方的田地上耕耘，不断写英文字母、数字和符号的“农民”。如果跟你衔接的码农已经写好模块，自己还没有写好，主管会发脾气，压力非常大，睡不好觉。当然，工作中你绝对看不到同事之间闲聊说笑和看报纸上网之类的，而这些事在内地单位里司空见惯。
因为生产任务紧，程序要快一点编出来，我们几个单身汉就经常晚上加班，干到深夜12点也是常有的事，肚子饿了，饭堂九点半有夜宵吃。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网络不发达，回到宿舍一般就是看书看电视洗衣服。
珠江三角洲是亚热带地区，湿热很重，我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经常流鼻血，吃一点辣椒脸上就长痘痘，后来本地同事叫我多喝凉茶，过了大半年才慢慢好转。
当然，开心的事也有很多。比如发工资了，看见自己工资卡上入账的金额是原来单位的九倍，看见父母收到我寄回去的钱与礼物时，特别是奶奶吃到了从未见过的西式洋糕点，感到一种满足。由于地缘关系，这里跟香 港澳 门相邻，港台文化非常流行，也曾经是全国时尚、娱乐文化的风向标。我们经常下班后去街上看电影录像、跳舞，约会的也有，一般都是外省人与外省人约会，也许习俗语言相通吧。本地女孩子还是勤劳纯良的，一般家境比较好，看不上外省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从我们的外表看不出是哪里人，但只要一张嘴说话，就另眼看待，除非你粤语说得很溜。在各种场合经常感到自己是外乡人，经常需要借助手势比划说话，一种人在江湖的感觉。有些广东人叫我们“捞仔”，意思是来这边捞钱的，跟现在的北漂一样，有一定的贬义。当然现在很少这样叫了，现在的广东到处都是普通话，很多本地人处境还不如能干的外地人，北方来的人把他们同化了。
每当到了中秋节、端午节，特别想念老家的父母。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单身汉没有什么消遣，看电视看书打牌消磨时间。看广州和香港电视节目是一个学习粤语的好方法，我们很多人这样学。我甚至买了磁带CD版的粤语教材来学。过节了，饭堂吃腻了，自己去市场买了几个好菜，回到宿舍用电饭锅做起饭来了。不一会儿，每个宿舍都炊烟袅袅香飘飘的，大家合奏起了一支锅碗瓢盆交响曲。因为我们来自天南海北，每个宿舍炒菜的味道都不同，八大菜系全部齐全，大家互相交流，互相品尝。
吃过晚饭，我经常在宿舍看一档明珠台的电视节目，内容是故事片，全英语的，非常精彩，这些在内地是看不到的，从此喜欢上了外国电影。
来广东的第二年十月，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奶奶病重，我第二天一早在马路上拦了一部长途车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到家时看见奶奶已不能说话，半个小时后她安详地走了，都说她留了最后一口气是为了见我，希望我带个女朋友回来，长期在外漂泊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的我，内心涌起无限遗憾。
都说资本家是残酷的，其实不然。公司高层几个是英国和香 港人，我身临其境才有感觉。z公司里一样有工会组织，有意见可以去申诉。到了周末，公司也组织一些郊游交际活动。在z公司的两年多，我去了周边很多地方参观。去了新会的小鸟天堂，文学泰斗巴金在此留下了名篇，那颗长在水面上的巨大榕树，根繁叶茂，百鸟飞起处，惊鸿一瞥；去了珠海的伶仃洋，民族英雄文天祥在此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名句；去了林徽因丈夫老家—梁启超故居，古色古香的青砖红瓦、怡堂书房，不愧是维新派领导人；去了中山的孙中山故居，看到了伟人为了救国救民所做的努力；去了肇庆的七星岩和鼎湖山，风光旖旎如画……
临近春节，大家归心似箭，想办法去弄火车票，都想回老家与亲人团聚。我们来到万头攒动的广州火车站，背起行囊，扛着责任，哪怕是站票也要站回去，大家前赴后继地回到全国各地。在凛冽的寒风里，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我们如期而至家门口，拥抱父母期盼已久微笑，度过一个温暖的春节。过完节后，我们又各自带着自己家乡的特产，坐上长途车风尘仆仆回到广东这片热土继续打拼。
两年之后，我跳槽去了东莞常平镇一家生产电脑的台资企业，熟悉了制造电脑的整个流程；但看到台资老板很小气，八个月后又跳槽去了深圳宝安一家生产快译通的公司，这里外省人最多，没想到竞争更加剧烈，在那上班的10个月里我几乎没有周末休息。有天我看到电视上有个银行招人，大家都说银行工作稳定是个香饽饽，衣着光鲜环境漂亮，我又跳槽去了银行打工了，因为银行答应将我的户口迁移过来，可以解决父母担心的“身份”问题。我在银行遇到了我的另一半，她也是外省人，跟随当军人的父母漂到了广东。我终于在广东组建了一个家庭，漂泊的浮萍终于扎根开花结果，我把广东当作了第二故乡。
多年过去了，每当回想起那段经历都很励志。我很荣幸能与千千万万南下打工的人一起参加了祖国的建设，为崛起的经济奇迹献出了一份力。打工与漂泊，是时代赋予我们青春的符号，也是我们不灭的成长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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