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参辰》第十七章 难以置信
后胜见孟昭立身凝视，却不言语，便冲悦瑶问道：“这位是……”
悦瑶答道：“这位便是墨家的孟昭。”
后胜眼角的皱纹微微一紧，旋即眉目大开道：“原来是孟小英雄！公主这一路幸好有孟小英雄的照料，老臣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啊！”说着双臂展开，激动得就要过来抓握孟昭的双臂。
孟昭巧身闪过，拱手道：“相国言重了，在下只是略尽分内之事。”
后胜面上的尴尬只停留了一瞬，便又大笑道：“孟小英雄力护公主于危难，年少英勇，实在是过谦了，过谦了！”
孟昭没有接话，面上仍然未带表情。悦瑶的心念却是一沉，黯然道：“舅公，唤我悦瑶就好……”
后胜一句一声公主，听得悦瑶无比刺耳，重逢短暂的喜悦，立马被亡国的悲痛掩盖。
后胜收起笑容，尽显哀怨地叹道：“是了，是了，今非昔比。这里不是叙旧之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半柱香的时间，后胜便引孟昭和悦瑶到了城郊一处僻静的宅院。这座三进的宅院整洁朴素，只有两三个仆人低着头洒扫。
后胜迎了他二人进入厅堂，三人刚一落座，一个仆人便将事先备好的茶水奉上，继而毕恭毕敬地退下。
孟昭瞧了瞧那远去的仆人，又看了看面前的茶盏，但见那茶盏小巧精致，虽不名贵也亦非俗物。
后胜探手让道：“这是今年的新茶，你们且来尝尝看。”
悦瑶正欲去端茶盏，就听孟昭道：“茶先不急，还是烦请相国大人先将多日来困扰我们的疑问解开。”
悦瑶伸出的手便退了回来。的确，太多的疑问尚没有答案，想到这些，她便没了喝茶的心思。
后胜缓缓笑道：“孟小英雄年轻气盛，心急也是正常，老臣能够理解。”
孟昭道：“并非在下沉不住气，只是事关重大，过程也实在匪夷所思，还望丞相明确告知，当日临淄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他还想问及公主车驾遇伏一事，但考虑到出发前齐王只是召见了墨家密谈，恐怕这其中还有很多不便提及的内容，是以才没有说出来。
后胜笑得很和蔼，他捻着下巴上的山羊灰须道：“当日之事说来话长，不知孟小英雄想要老臣从何说起。”
后胜似乎并不愿意提及破城之事，悦瑶便更加心焦，直接抢问道：“舅公，父王是否真的亲自打开城门受降，迎秦兵入城？”
后胜依然在笑，但表情明显僵硬起来。他良久没有出声，最后，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悦瑶猛得站起身来，激动道，“我走的时候他还在积极筹备战事，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等事来？”
后胜还是不说话，他向孟昭望了一眼，欲言又止，继而深深叹了口气，急得悦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舅公，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倒是快说啊！”
后胜苦着脸叹道：“这……你教老臣怎么说好……”说着有意无意的又向孟昭望去。
孟昭冷冷道：“相国言下之意，齐王的决定莫非与我墨家有关？”
后胜长叹道：“嗨——你们如此为难老臣，这又是何苦！”说着挣脱悦瑶，便要离开。只是没走出半步，便见前一刻还在身后五步开外的孟昭，此时已悄然拦住了他的去路。后胜心中一惊，不由得缩身退了两步。
孟昭面无表情道:“事关我墨家清白，请丞相把话说清楚再走。”
后胜来回看着悦瑶和孟昭二人，忽然激动起来，跺了一下脚道：“清白！清白！墨家向来清白！我们只是一个贫弱的边陲小国，怎敢在秦国大军面前毁你们墨家的清白？”
孟昭眉头一紧，道：“相国之意，是我墨家唆使齐王投降？若果真如此，我们一众人等何苦跋涉千里前来守护齐国？”
后胜冷笑一声：“你们墨家真的能守住齐国？若真如此，其他五国就不会亡了。”
孟昭痛心道：“墨家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就算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会放弃齐国。”
后胜道：“不懂变通无异于自取灭亡。你年纪尚轻，还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你敢豁出性命就可以解决的。”
孟昭道：“相国说笑了，墨家是坚守信义，并非只知拼杀的贪勇之徒！”
话音一落，只听后胜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孟昭吼道：“没错，你们坚守的正是你们自封的信义——开城投降，两国不伤一兵一卒，可不正是守了你们‘兼爱’的信！秦国一统天下，百姓从此便可免受战乱之苦，可不正是守了你们‘非攻’的义！如今天下太平了，你们墨家子弟再也不必无辜枉死，也免于与强秦为敌，如此一来便可以好好休养壮大，世世代代颂扬你们的墨经大义。这岂不是皆大欢喜、值得庆贺的大好事！”说罢继续狂笑不止。
孟昭咬着牙道：“墨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丞相为何要如此出言诋毁？”
后胜扬了扬手道：“老臣并非诋毁，只是将范巨子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孟小英雄罢了。”
孟昭厉声喝道：“不可能，师父绝对不会说出这样话来！”
后胜悠哉道：“若在人前，自然不会，但范巨子人后内心所想，又岂是他人所能知晓的。你只是他的徒弟，并非他本人，拿什么保证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孟昭正色道：“凭我对师父为人的了解，我坚信他不会。”
“愚蠢！”后胜喝道，“你只是被他假仁假义的言辞蒙蔽。就和我那宅心仁厚的齐王一样，被他的豪言壮语蛊惑，迷了心智才会去向秦国投降，做出如此荒唐之举，还自以为成就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岂不知，正是中了歹人的奸计！”
“够了！”孟昭紧握双拳，指节已被他握得发青，他极力控制自己，一字一句道，“请相国不要再侮辱家师……”
话音一落，后胜虽仍在笑，却显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势。他转又和善地望着孟昭，一脸委屈道：“你当我不想尊敬他这位当世巨子，若非我无意间路过他房前听他亲口所说，又怎能知晓此人竟有这般城府。枉我倾尽一生投身朝政，却无力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范巨子果非等闲之辈，在谋略上，老臣自愧不如！”说着悲从中来，抬袖去试眼中溢出的两行泪痕。
孟昭冷道：“这绝无可能！”
“孟小英雄！”后胜猛的高声呼喝道，“老臣一把年纪了，所说的都是破城之日的亲身经历，有何必要在这里欺骗于你！就算我齐国亡了，但齐人的骨气还在——苍天在上，老臣今日若有半句虚言，日后必死无葬身之地！”说到最后，后胜已经是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孟昭惊得连退两步。后胜一口一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喝得孟昭哑口无言。
难道师父真的违背原则做出对齐王不义之事？真的用这种奸猾手段，通过葬送齐国来换取墨家的生存？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些话，但除了他，面对这样一个赌咒发誓的老人，还有谁会去怀疑。孟昭忽然心头一冷，不由得看向悦瑶。
悦瑶早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显然，后胜的话让一切变得合理起来，但事已至此，孰是孰非真的还重要吗？齐国已亡，墨家杳无音讯，对于民众来说，无论是曾经的统治者还是守护者，是否出自真心的关怀已经无人问及，百姓如今对他们所存的只有痛恨！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悦瑶后悔自己对此事的执著，她将头转向一边，避开了孟昭的目光，也回避了自己迷茫。然而这个无声的举动却刺痛了孟昭——果然，连悦瑶也不愿意再相信墨家了。
孟昭心寒一笑，道：“罢了，墨家行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你们相信与否我无能为力。对于此事，我会找到师父，亲自向他老人家问个明白。”
后胜冷笑道：“想问明白还不容易？范巨子及墨家众弟子昨日才从济北启程返回神龙峰，孟小英雄如果脚程快的话，应该还能赶上他们。”
孟昭皱眉道：“你怎会知晓他们的行程？”
后胜道：“破城之日，齐王感念我这把老骨头，恳请范巨子务必护送老臣至此，要老臣无论如何找到流亡在外的公主。若非怀着这些个心事，老臣怎能苟活至今。不想上天眷顾，终于让我找到我这可怜的侄孙女，就算现在躺进棺材，老臣也能瞑目了。”说着又抹了两把老泪，抓起悦瑶的手紧紧不放。
孟昭心头一震，仔细望向后胜，见他与悦瑶二人均已沉浸在往事的无限悲哀之中，便叹息一声，淡淡道：“既然如此，在下不便多做打扰了，告辞！”
悦瑶一惊，抬眼见孟昭的身形已远，赶忙追出门去，高声喊道：“孟昭！”
听到悦瑶的喊声，孟昭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立在原地。
悦瑶追到跟前，稍稍平息后便道：“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她紧紧盯着孟昭，这一句话的背后饱含了她哽在喉中的千言万语，目光滢滢间，满怀期盼地拷问着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的一丝牵连。
“不然如何？”孟昭问道。
他迎向悦瑶的目光，双眼重新燃起赤诚如火的光芒，似是在问：你可还愿意去往那个位于神龙峰的家？可还愿意接受那些人人口中“不仁不义”的家人？
孟昭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只要她愿意，他会毫不犹豫地带她离开，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惜，悦瑶的视线又一次移开了。
她不想去怀疑任何人。一边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一边是从小看着她长大身边仅剩的亲人。为什么偏偏要她面对这样两难的抉择！
她低着头，心中反复念道，可不可以不选？可不可以不选！
孟昭见她如此，目光中的火焰又自暗淡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已经找到了亲人，理应同亲人生活在一起。”
悦瑶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她咬着嘴唇，良久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声：“那……我们日后……还会再见吗？”
孟昭转过身去，背对她道：“或许吧。”
悦瑶苦笑，相见又当如何？
事到如今，墨家就算是遂了天下大仁，也终究是陷齐王室于不义。今日一别，他们便不再是朋友，一道无法逾越的仇怨已然横在了二人中间。
悦瑶用力咬着嘴唇，缓缓道：“那么……保重……”
孟昭的心顿感寒凉，绝望地合上双眼，缓缓道：“你也是……自己小心。”
霜露渐重，那一抹青色的衣袂自低垂的眼帘中飘然闪过，便没了踪迹。悦瑶再抬起头时，孟昭的身影已几近消隐在暮色残阳之中。
他真的走了。
悦瑶一急，酸楚瞬间自心头涌上眼眶，孟昭的背影随即变得朦胧，她赶紧眨了下眼睛，泪水便顺腮滑落。
悦瑶双手掩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身体为什么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心里为什么难过得仿若刀割？终于，她的双腿不自觉地向孟昭的方向移去，只是她再也追不上了。
我究竟算作什么？悦瑶暗问。
她渐渐停在一棵凋敝的梧桐旁，脚下无数枯萎的落叶凄凉四散。她抬头望向空荡荡的枝头，感觉自己也不过只是这众多了无生气的残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片罢了。
无尽寒秋，枯木上仅存的那一片黄叶，孤身在瑟瑟冷风中挣扎，此生注定要历经所有别离，直到枯木愿意将它舍弃的那一天，悄无声息的独自消失在冰天雪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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