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我最后在或者不在你身边,你都要习以为常。你要相信,除了我,还有很多事物会让你感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你要踏实地好好活着。”
——余生
-1-
苏寻慵懒地倚在柔软而恬逸的旋转椅上,怔怔地盯着诺大且白的惨淡的天花板上缀着纤细流苏的吊灯。暖风撩起素绣镂空的窗纱,日光趁着这间隙,穿过明净的落地窗肆意地泼洒在她白皙的脸颊间,也映得窗下那盆葳蕤的吊兰绿得发亮,空气里似被撒上了香氛,霎时充斥着暖暖的馨味儿。
“寻儿,发什么呆呐,还不快点帮我打扫卫生,一天天的,啥也不干,懒死你吧,我看你将来嫁给谁去!”
苏母人未进来,气势汹汹的训斥声便抢先一步破门而入,苏寻冷不丁的打了个激灵,而后“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边用手揉着惺忪的眸子,边懒洋洋地叠起那素色绣花的被子。
苏母眉头紧皱的看着苏寻,似乎额间的每条沟壑都在抱怨着不悦的情绪,继而深深的叹口气,摇着头向客厅走去,鬓间的发丝随着迂缓的步伐随风轻舞。
软濡的被子扬起的瞬间,带动起片片夹杂着发丝的灰尘在光影下熠熠闪烁。苏寻眯缝着眸窥探着临近晌午愈发灼眼的日光,索性掀开厚重的床垫,彻底来个大扫除。
床垫下晦暗的早已被忘却的秘密花园得以重见天日,遍地的诸如发夹,硬币,橡皮筋儿的杂物落寞地散落各处,靠里的一个落满浮灰的古色古香的小箱子安逸的躺着,周身泛着粲然通透的光泽,使得苏寻失神地望着它。
苏寻将米色的波浪长发扎在脑后,轻咬皓齿,踮着脚尖,戴着手套口罩蹑手蹑脚地俯身探进去,唯恐沾染上一丝陈腐的污尘。像是用尽了半生的力气,当她气喘吁吁的抱出那似乎装载着宝藏的箱子时,额间紧覆的密密一层剔透的汗珠如释重负的向下坠去,使得怀中的年代久远的宝箱愈加污浊。
箱子正中央缀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精巧的小锁,锁眼早已被岁月的芳华紧紧堵死,只泛着点儿幽幽的摄人魂魄的光。气急败坏的苏寻鼓捣许久,未果后,索性抡起锤子砸去,锁头应声而断,于阴暗之处湮没,寂然地伤春悲秋。
箱子被打开时,升腾起一股呛人的烟尘,苏寻怔怔看了半晌,如水的眼波里泛起点点星光。箱里堆叠着冗杂的笔记本,留言簿和稚气未脱的毛绒挂饰。苏寻从中挑出一本蓝皮的密码锁已脱落的日记本,边角翘起的照片从泛黄的夹层落下,上面刻印着“xx高级中学毕业留念”。
她捻起照片,拂去表皮上的落灰,迅速的从几十个人里找出了余生。苏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眉眼带笑的少年,思绪像浸入水中的墨汁,慢慢漾开。
-2-
彼时的天空皆是一片通透的未经玷污的蓝,湛蓝里盛开着一朵朵缱绻闲散的云。云天相接下,是一抹充溢着浓厚烟火气的小镇,飞鸟掠过袅袅炊烟,立于田间鳞次栉比的白桦树厚实的枝干上。
苏寻仍记得第一次和余生在镇上的小学邂逅的场景。
那日阳光恬静而热烈,土路两旁绽放着被穿堂风吹弯了腰的油菜花,片片金灿灿的色彩摇曳在浩大的天光下,留下遍地挥之不去的馥郁。
苏寻打从开学典礼一开始就盯着这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乌亮乌亮的碎发将他的肤色映得更加白皙,灵动的眸子左顾右盼的忽闪着,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上窜下跳的逗弄着周边的孩子,得逞后嘴角泛起一抹狡黠的笑。
苏寻不动声色的窥着他,像只晒足了太阳的橘猫,心底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惬意。
典礼结束后,苏寻扭扭捏捏地叫住了男孩,腿上的碎花裙子被小手紧紧攥成了一团,另一只手则忐忑的向前伸着,脸蛋儿红扑扑的。
“你好,我,我叫苏寻,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木然地看着她,继而坏笑着说完那句“我叫余生”后,敏捷的绕到她身后,硬生生地掠走发间亮晶晶的发夹扬长而去,留下苏寻在操场嚎啕大哭。
这之后,苏寻像是成功引起了余生的注意。余生总会将虫子藏在她的书包里,在她崭新的书本上乱涂乱画,或是在她素净的白衣上留下恼人的污渍。每每苏寻被气出两行清泪后,顾良便会低声道歉,往后依然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八岁之前的苏寻,是个逍遥自在,总在田野间游荡的追风少女,成串的笑声久久飘扬在油亮的绿海中,引得劳作的人们纷纷侧目,那银铃般的笑声治愈着被农活束缚得紧绷的躯壳。
八岁以后的某个凄冷萧瑟的清晨,母亲告诉她,许久未见的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半载的不会回来。
苏寻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费解的看着母亲无故红肿的眸子和深陷的眼窝,以及鬓间突然滋生出的几根银丝。她这才发觉,母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额间的层层沟壑,嘶哑的喉咙,佝偻的脊梁,无一例外的映射出家庭的变故。
她破天荒地将早餐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背着包出门,轻盈的步子愈发沉重,脚踩在土黄的路上,每踏出一步,都像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苏寻弓着腰,脑袋似要埋进土里似的,两旁葳蕤的油菜花像褪尽了芳华,萎靡不振的立着,清香的菜籽味也像染上污泥般浊气冲天,引得苏寻频频皱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恍惚间,苏寻被堵结实的肉墙挡住,抬头的间隙,一张油腻而猥琐的圆脸映在眼恋,鼻尖上瞩目的生着汗毛的黑瘊子令她一阵干呕。
“我说,你走路看不看道儿,眼是瞎的吗”
“喂,你聋了吗。呵,真是个没爹要的傻子”
沉默的苏寻蓦地怒目圆睁,清秀的五官霎时扭曲变形,她弯曲着五指,发狂的在那张腌臜的脸上抓挠。胖子吃痛,握紧拳头狠狠地捣向她的小腹,薅住她冗长的发丝,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嘲弄着:
“怎么样,服不服,求饶我就放过你”
苏寻缄默不语,瞥见胖子满脸渗着血丝的抓痕,心头涌起一起暗爽,索性闭眼,任凭头皮被恣意撕扯着。
下一秒,苏寻就听见胖子发出杀猪般的哀嚎,被紧攥的头发得以解脱,回头就见他打着趔趄跌进焦黄的麦地里,丰腴的肥肉激荡起阵阵迷眼的黄沙。
在飞扬的烟尘中,苏寻眯着眼依稀看见了胖子身后的余生,他的嘴角还是挂着那抹狡黠的坏笑。
余生麻利地骑在胖子的脊梁,两人滚进低坡下的田地里厮打着,片片昂然的麦穗儿被他们压倒,颓然地排排陷进土壤里。余生哪里是他的对手,被膘肥体壮的胖子压在身下,头发混着泥巴融成了土色,眸子翻涌着猩红的色泽。
直至苏寻唤来附近的乡民,那胖子才悻悻离去。苏寻搀起狼狈的余生,扑哧笑出声来,惹得这个英勇的少年无所适从的搔头,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见他无恙后径直向学校走去。
余生拾起枯黄的麦秸秆填入口中,一本正经的拍着胸脯,冲着田埂间行走的苏寻喊着:
“苏寻,我会越来越强大,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苏寻以纤瘦的背影回应,心头像灌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从头至脚都变得暖洋洋的,她望着在枝头上歇脚的乌鸦,竟觉得它们的聒噪声也透着欢快的情愫,那层浑浊的毛色也被晨光镀了一层金芒。
那之后的日子里,余生转了性一般,死缠烂打的粘着苏寻。陪着她上下学,说着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不经意的往她手里塞一把汗涔涔的奶糖后吐着舌头跑开;在夏日的正午时分换到靠窗的那边,为她挡下毒辣灼热的烈阳。
苏寻不止一次的问过他这样做的缘由,得到都是一些云里雾里的不知所然的回答。
就这样,从小学到大学,风雨无阻,周而复始,横跨着苏寻的整个青春。
-3-
二十岁那年的情人节,苏寻又一次向余生表白,毫无悬念的又被他支支吾吾的拒绝。只是这次,苏寻一定要问个明白,如果余生不爱自己,又何苦要这么无所不用其极的照顾她,整整十二年。
余生盯着一身素雅长裙的苏寻,盯着她愈发精致的眉眼,干练洒脱的气质。心头突兀地紧缩,陡然间在喧哗的街道上旁若无人的蹲下,引得苏寻花容失色。
余生将头深深埋进胸膛,修长的手指掩住面庞,随着身体的阵阵哆嗦,一行清泪顺着指缝溢出,滴滴答答的坠在黑黢黢的石油路上。他嘶哑的反复呢喃着:
“都怪我,都怪我...”
余生永远也忘不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深夜,那晚天空没有一颗星辰,徒留一弯冷月孤零零地在天际缀着,投射串串阴森凄凉的月光,暗鸦掠过的间隙,嚷着声声慎人的悲鸣。
苏寻和余生的父亲是煤矿厂的工友。那日是余父的生日,余生为了给父亲一个惊喜,偷摸着从家里遛出来,匿在黝黑的夜色中跟着一队工人进了矿洞。
行至半程后,余生摸索着从一干人中找出了父亲,还没表达完他欣喜若狂的情绪时,矿洞毫无预兆的坍塌了。
余生在双目发黑后便失去知觉,再醒来时,周遭皆是一片被湮灭的虚无。他的四肢被飞落的沉甸甸的煤渣紧紧缚住,躯体被尖锐的寒意包裹逐渐变得僵硬。余生不了解死亡的含义,他只觉头昏脑胀,眼皮仿佛缀着千斤重的巨石,只想沉沉地阖上眼睡一觉。
在隐约的叫喊声中,他瞅见一束微弱的却极温暖的灯光向他射来,紧接着身上的废墟被只强有力的臂膀扒拉着,那声声颤抖的浑厚嗓音一遍遍缭绕在脑中。
“小家伙,坚持住,千万别睡...”
余生开始躁动起来,小手抱着那颗带着胡茬的头颅,那上面流淌着的温热的粘液让他感知着心脏的律动。他透着那束炙热的应急灯依稀辨出了他的救命恩人——苏寻的父亲。
余生被救出矿洞时意识紊乱。后来他才得知父亲被救出双腿已被坠落的矿石齐齐砸断,在他拖着残肢,涕泗横流的一遍遍乞求工友时,也只有苏寻的父亲站了出来,毅然决然的朝仍在坍塌的矿洞走去,如同手中的应急灯,消逝于幽暗的矿洞里,再也没有回来。
当余生看着苏母被泪水浸得皲裂的眸子时,他重重地跪下,任凭膝盖撞击在厚实的水泥地上,他一遍遍的磕头,一遍遍忏悔。
苏母失神的,面无表情的朝着矿洞的方向望去。这个年轻的寡妇,自始自终都没有见到丈夫的尸身。忽地,她发出近乎癫狂的不掺杂一丝情绪的干笑。
只是,这笑声,何其悲凉。
-4-
苏寻听完余生悲怆啜泣声中的故事后,怅然若失的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走去,好像短短几分钟里又回到了八岁那年的梦魇,迟来的热泪迎着风潸然落下,那夕阳下踽踽独行的背影,像极了她的母亲。
苏寻删除了余生的所有联络方式,试图将他从记忆里提出,可每当深夜里才发觉,在她人生中那些或平淡或欣喜的日子里,都跳跃着余生的影子,挥之不去。
在余生一次次死皮赖脸的近乎自虐的赔罪下,苏寻仍不为所动,将他拒之门外。
苏母不只一次的劝慰苏寻:
“过去的都过去了,何苦要将自己束缚在过往的痛楚里,余生这些年做的也都够了,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也折磨了余生”
苏寻又何尝不懂,这些年余生早已将她冰封的心悄然融化,说忘就忘,谈何容易。正当她要同余生冰释时,母亲却被突如其来诊断出了胃癌。
“轰隆”一下,苏寻的天塌了,那些她幻想过无数次的未来也一并灰飞烟灭。
手术的日子迫在眉睫,昂贵的医药费让她愁白了头,愈加冷冽的气温更是将心绪降到冰点,苏寻屡屡裹着大衣爬上病房楼的天台,每次当她横了心想解脱时,母亲那张泛黄凹陷的容颜又将她拉了回来。
还没到最后,她不想放弃。
与此同时,一笔巨款打进了她的户头,仿佛是刻意为之,一解她的燃眉之急。
苏寻只思索了半晌,就猜测出了汇款人。在这座诺大的城市,除了余生,她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余生对她而言,不只是恋人,更是亲人。
只是余生,哪里弄来这么多钱?
苏寻火急火燎的联系余生,他却好似人间蒸发般的消失的无影无踪。偶然间,她想起余生的室友,仿佛于黑暗之中射进了一缕曙光,让她安心不少。
“什么,你还不知道么。余生那家伙找了个黑中介去卖肾,估计是在黑诊所做的手术,前几天伤口交叉感染被送进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唉,也不晓得能不能挺过去”
苏寻听着听着只觉双腿发软,耳膜像炸起鞭炮似的,在噼里啪啦的喧嚣后,万籁俱寂,什么都听不到了。
苏寻飞也似的朝医院跑去,任凭颠簸的泪摔碎成片片水花,竭力抑制住体内翻江倒海产生的干呕。她脑海里乱哄哄的,只充斥着一句
“余生,活着,求你!”
“余生,活着,求你!”
“余生,活着,求你!”
这句话支撑着她日渐孱弱的躯壳抵达了医院。她终于在重症监护室里看到了余生——盖着白床单的余生。
那惨淡刺眼的白色彻底击垮了苏寻的最后一道防线。她披头散发的弓着腰,两只手惴惴不安的摆动着,双腿瑟瑟发抖的打着弯儿,每走一步,都带动着眸里的泪更加汹涌的流淌,和着鼻涕一齐融在黑白相间的地板上。
走到病床前,她的委屈痛苦皆化作了满腔的不甘,苍白开裂的唇瞬时想开
“余生,你怎么这么傻!”
“余生,你给我起来,我还没原谅你,你怎么敢先走!”
“余生,求求你...”
一声声的诘问令苏寻肝肠寸断。她跪坐在地上,眸里再溢不出一滴泪,喉中一阵发痒,用力一咳,霎时一抹妖冶的血红喷射而出,落在仿若梦魇的白色上,溅起朵朵幽怨的血花。
她猛然发觉,大雨中为她撑伞的人,黑暗中默默抱紧她的人,逗她笑的人,陪她彻夜聊天的人,总是以她为重的人,带着她四处游荡的人,说想念她的人,蓦然之间不复存在了。
“余生啊余生,你终究还是独留我一人在这世间茕茕孑立么”
苏寻呢喃着,眸里的那点星火顷刻间黯淡无踪。
苏寻将余生葬在镇小学的后山上,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这里有绵延的青山,成片的麦浪,以及,会一直陪着他的苏寻。
术后,苏寻安置完大病初愈的母亲后,便将那家和卖肾中介勾结的黑心诊所告上法庭,余生的死,也终究有了一个交代。
-5-
苏寻将宝箱里的毕业照擦拭干净后换了一袭淡黄绣花的长裙来到余生的墓前,将一捧风信子摆下,暖风将她的青丝撩起,映出光洁闲适的面容。苏寻在粲然的日光里岑寂地看着墓碑上余生的照片,看着他嘴角间那抹狡黠的坏笑,释然轻语:
“余生,好久不见”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027
网友评论